第二章
梁梓行被釘在門口的那一片刻,休息室的門毫無徵兆地被人從裡面拉開,高分貝的女人聲音和細碎的暖黃-色光芒從門縫裡流溢出來。
「陸小姐,恭喜你。那個窮小子要是知道他送你的袖扣這麼值錢,肯定要哭暈在廁所里了……」周萱萱拍了拍陸語的肩,笑吟吟地說著,交際花總是不愁詞窮。
陸語抿著嘴唇,硬是發不出一個音節。她顯然還陷在一時的驚愕中回不過神來,那種感覺就跟拿兩塊錢買雙色球中了一千萬一樣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走吧。」門已完全打開,偏低的男聲兜頭罩下來。
循著聲源抬頭,陸語尚未看清梁梓行臉上那抹罕見的沉鬱,他已不由分說拽住她的手臂,大步流星帶她離開。
他不想再在這裡多待一秒鐘了。
夜,更深了。
維多利亞港兩側的摩天大樓直聳入夜空,炫目耀眼的霓虹和點點星光交相輝映,勾勒出香港這座繁華都市最華麗的夜裳。
飛鳥形狀的建築群一側停著輛黑色轎車,這輛車將送陸語和梁梓行返回下榻的酒店。隨之,今晚這場奢華高貴的秋拍會、那些盛裝華服的男男女女以及美麗迷人的維港夜景將統統定格在此處。也許,不久之後,這些畫面將和其他泛黃的記憶一樣,沉澱在大腦深處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然而,這時的陸語並不知道——
今夜發生的種種,竟會成為她另一段人生的起始點。
梁梓行沉著臉替陸語拉開後座車門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看了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他示意陸語先上車。猶豫少頃,他才行遠幾步接聽了電話。不等電話另一端的人開口,梁梓行已猜到對方會說什麼。
事實上,此次香港之行,他策劃已久。
他先是遊說陸語賣掉袖扣,繼而他準備以匿名買家的身份拍下,這樣一來,她急需的那筆錢便會由拍賣公司打著交易額的名義,匯入她的銀行戶頭。整個過程看不出跟他有半點關係,卻是成功幫了陸語一個大忙。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陸語的藍寶石袖扣易主,新主人卻並不是梁梓行。
「梁先生,不好意思。情況實在太突然了,剛才在現場我剛替您舉了兩百萬的牌,哪知另一位買家的代理人直接叫價一千萬!因為對方的出價和您的預期值相差懸殊,我根本來不及反應……」淺淺的電波里,金牌代理人苦著臉跟梁梓行解釋發生在幾分鐘前的那一幕。
買家瞬間飆出超高價,無異於給競爭對手致命一擊,就像鷹眼瞄準獵物那般狠、准、快,殺伐果決又勢在必得。
不等代理人倒完苦衷,梁梓行便冷聲打斷他:「那位買家是誰?」
代理人無奈嘆口氣:「買家匿名。」
手機里陷入一陣沉默。
頓了頓,代理人繼續道:「說來也真是奇怪,從業十幾年,我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畢竟那枚藍寶石袖扣根本不值一千萬啊,怎麼會有人肯為它孤注一擲,太奇怪了……」
越想據為己有,出價就會越高。
數小時前,梁梓行在飛機上對陸語說出的那句話就這麼鑽進他自己的耳朵里。
那麼,到底又是誰和他有著一樣的企圖心?
梁梓行很快掛斷電話,當他轉過身坐進車後座時,眉宇間的若有所思連同競拍失利的沮喪,便一併被一成不變的溫潤表情掩蓋,似乎那通電話並不是什麼要緊事。
吩咐完司機「開車」,他微微側頭,看向雙眉輕蹙的陸語。
一夜間,銀行戶頭裡就這麼多了幾個零,她明明應該像人生贏家一樣笑顏如花,但從車窗外漏進來的光亮照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竟添了幾許蒼白,就像是透明的瓷器,易碎,脆弱。陸語的心臟彷彿被什麼掏空了似的,只空落落地迴響著自己心跳的顫音,連個假笑都扯不出。
她和那個窮小子之間的最後一點念想,剛剛被她賣了。
哦不,也許那不該稱為「念想」。念想是個褒義詞,而那段逝去的感情卻是愛並痛著的,並不怎麼完美。時過境遷,陸語也不知道愛與恨哪個更多一些,可那枚袖扣,作為青澀年華唯一留給她的、實實在在又觸手可及的東西,她還是心存幾分不舍。
不知是看穿了她那絲掩藏得不太好的落寞,還是不想去深究她的想法讓自己添堵,梁梓行只若無其事地提議道:「袖扣拍了個好價錢,你的大`麻煩這下應該能順利解決了。明天咱們在香港放鬆一下,後天再回b市辦正事……」
轎車沿著海岸線行駛,微鹹的海風從降下一半的車窗灌進來,夾雜著淡淡的海腥味刮過耳畔,吹得陸語耳膜鼓動,髮絲翻飛,她忘了自己有沒有回答梁梓行的話。
在飛舞的碎發間隙中,城市的光華被切割成斑駁的光影,緩緩地向後移動著。原本陸語只是這樣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外,可突然間,她像是被猛地揪住了痛覺神經似的,驀然僵住,轉瞬間她坐直了、也側轉了身體,一下子把整扇車窗都降下來——
一輛加長型的黑色轎車從相反的方向行駛過來,後座車窗映襯出來一張宛如刀削般英俊的側臉,就那麼從她眼前匆匆一滑而過。
陸語的視線被狠狠攫住,回頭,凝眉,她看向那輛車。
可惜那輛車早已行遠了,饒是她再怎麼想要看清楚一些,也只能看到越來越模糊的車尾燈一點一點地被夜色吞噬掉,直至消失不見。陸語慢慢地坐正,腦中一直驅之不散的那張臉孔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剛剛擦過車窗的側臉與之——有著幾分相似。
但是,怎麼可能是他?
海風更大了。
車窗被陸語升起來的那一刻,她對自己上一瞬迸發出的某種似曾相識的錯覺感到荒謬,扯唇,失笑,她搖了搖頭。
那個窮小子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個城市,更不可能坐在那樣豪華的轎車裡,他現在一定正在美國東岸的某間地下室里啃土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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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分鐘后,一輛加長型豪華轎車平穩地停在香港會展中心門口。
特助模樣的男人從副駕下來,躬身拉開後座車門。
最先跨出車門的是一雙考究的黑皮鞋,往上是熨帖平整的褲腳與修身剪裁的西裝,再往上,法式襯衫領口裡男人的脖頸筆直修長,弧線完美的下巴微微尖削,再配上一張光風霽月卻表情寡淡的俊美臉孔,令他整個人透出一股疏離涼薄的味道。
車門在身後關上,唐奕承垂眸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
飛機延誤,導致他抵達的時間比預期整整遲了兩個小時,就這麼錯過了秋拍會。
秋拍會負責人親自在會展中心門口恭候,瞧見唐奕承微微皺眉,陳經理急忙躍下幾級大理石台階,笑臉相迎走過來,「唐先生,恭喜您!代理人已經順利為您拍下藍寶石袖扣。旅途勞頓,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用些茶點?」對待大客戶的禮數總是格外體貼又周到。
「不用了,先看拍品。」唐奕承嗓音醇厚,宛若溪澗落水,低沉而不張揚。沒有片刻的停留,他兩條大長腿徑直走進大堂。
從紐約到香港十五小時的飛行時間,航班起飛前一個小時,這男人還在跟董事會進行視頻會議,此刻他臉上卻絲毫不見旅途的疲憊,尤其是那雙狹長的眼眸,清明又深幽,墨色的瞳仁里暈著一絲淺淺的光,如同月下清潭那般幽靜懾人。
倒是他的貼身特助宋遠有些體力不支,一不留神再度開起了小差。
整件事都透著古怪。
兩個月前,一份蘇富比秋拍會的邀請函寄至唐奕承位於紐約總部的辦公室。類似的邀請函多如牛毛,上流社會是一個與「普通」二字無關的圈子,他們舉辦的拍賣會、品鑒會有著特定的高端參與者,而極為低調的唐奕承鮮少出席這樣的場合,每次那些各種各樣的邀請函最後都被拿去喂垃圾桶了。
但這次,是個例外。
直到此時,宋遠仍清晰地記得當初唐奕承看到拍品圖錄時,那副瞬息萬變的神情——怔忪,直至臉色慘白僵冷得猶如石雕一般。
那是一種他從未在老闆臉上看到過的表情。
宋遠的小差沒開太久,轉眼間三人來到vip會客室,帶著白手套的工作人員雙手將拍品呈現到唐奕承眼前。
據說,世界上最珍貴的藍寶石在光源照耀下能反射出十二射星光,這一刻,撞進唐奕承眼皮底下的這枚袖扣上的藍寶石便如此,晶瑩剔透,熠熠生輝。
按照陳經理和宋遠的預想,唐奕承應該戴上白手套,如獲珍寶一般將袖扣從頂級首飾盒裡取出來,再用拍賣行事先為他準備好的專業放大鏡逐一檢查寶石的透明度、凈度以及是否存在瑕疵,以確定他那一千萬港幣沒有白花。
可事實卻令人跌破眼鏡。
唐奕承只是那麼清淺地一瞥,銳利清幽的眼神在它上面甚至停留了不到一秒鐘,他便悠悠挪開了視線,似是不願再多看一眼。
「可以了。」他輕啟薄唇。
藍寶石散發的光芒依舊璀璨,可氣氛一下子冷卻了。
如果不是唐奕承說出這話時眼底轉瞬即逝的一抹黯光,宋遠真要被他這副無所謂的模樣騙過去了。細看之下,劃過他眼眸的那道光,就像是烏雲翻滾而來時突然變得稀疏的星光,失去了色澤,暗淡無光。
唐奕承在會展中心停留的時間很短,宋遠跟著他離開,越發一頭霧水,終於忍不住問出那個憋了很久的問題。
「唐總,這枚袖扣對您很重要麼?」重要到讓他不惜飛越大西洋,從美國東岸遠道而來,只為親眼看上一眼。當然,後面的話宋遠是不敢說的。
唐奕承的腳步隱隱頓了頓,頃刻間,有一種晦澀的情緒被這個問題拖拽了好遠。
令人觸目驚心的傷疤,被鮮血染紅的袖扣,黑暗的地下拳擊場,以及某個女人輕輕撫觸疤痕的指尖,柔軟又帶著些微的顫抖……那些早被大西洋海風吹得支離破碎的畫面,明明已經過去很久了,但也好像就發生在昨天,清晰可見。
只是一剎那的失神,唐奕承便再度加快腳步,輕飄飄地丟給宋遠一句:「也沒有很重要。它只是遺失多年,在今晚物歸原主罷了。」
物歸原主?
宋遠疑惑地撓了撓頭,剛想追問「為什麼袖扣只有一枚,而不是一對」時,他忽而又想起另一件事,趕忙轉移了話鋒:「剛才我聽陳經理說,藍寶石袖扣的賣家目前也在香港,是否需要安排你們見個面?」
賣家……
難道要他見那個叫陸語的女人么?
這回唐奕承倒是不再有分毫遲疑,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不見。」
也許,這個時候的唐奕承不曾預料,這世上,所有口是心非說出的「不見」,往往都會變成「遇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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