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冷不丁被這女人叫出名諱,陸語當即怔住,腳下一頓再仔細一瞧,她還真對這張明艷動人的臉有那麼點印象,兩人曾在蘇富比香港秋拍會上有過一面之緣。
周萱萱看起來心情不錯,又是個自來熟的性子,她跟唐奕承說了句什麼,便施然起身把陸語叫了過來:「那天秋拍會後你和梁先生走得太快,我都沒來得及跟你好好聊聊。」
陸語想走走不成,硬著頭皮聽她寒暄,盡量對坐著沒動的唐奕承……視而不見。可不承想,周萱萱接下來的那番話,竟然讓陸語想無視唐奕承都做不到了。
「我對你那枚藍寶石袖扣挺感興趣的,拍品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交易額,最動人的是它背後的故事。我想跟你約個時間,聽聽你和那個窮小子的故事……」周萱萱用那種饒有興趣的口吻說道。
這個話題……
陸語尷尬得喉嚨都澀了,她捏著周萱萱剛剛遞過來的印有「自由撰稿人」頭銜的名片,僵僵地站在咖啡桌邊上。不用低頭看,她也能感覺到坐在那兒的唐奕承在聽到某個字眼時,驀然冷冽下來的面色。
寒涼如冰,陰沉如夜。
陸語這女人居然敢在外人面前叫他……窮、小、子?!
一聲嗤笑,就這樣渡著唐奕承輕漫的聲音鑽進陸語耳朵里:「這位小姐,我很好奇你為什麼要賣掉那枚袖扣?你就那麼缺錢么?」
明明所有的答案他都再清楚不過,讓陸語寢食難安的陸家老宅,甚至是她過得好好壞壞,他都找人查過,可他還是忍不住要問一遍「為什麼」。唐奕承覺得自己需要聽到一個像樣的解釋,由她親口說出來,用那種卑微的、無奈的口氣,也許那樣會令他舒服一點,會讓他在對她做出一些事時手下留情。
窗外依舊日光傾城,陸語卻覺得眼前頓時昏暗了,只因抬起頭與她對視的男人那雙眼漆黑而銳利,像是席捲了整片夜色。他坐著,她站著,可高度上的優勢非但沒令陸語覺得底氣爆棚,反倒是「缺錢」兩個字瞬間讓她跌到塵埃里。
從未有過的難堪迫使她別開臉,緊抿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周萱萱察覺到一絲詭異的氣氛悄然湧來,卻壓根沒想到是因為某人已經把自己跟「窮小子」對號入座了。她一邊在心裡喟嘆,如此高貴冷艷的唐先生竟然會對八點檔劇情感興趣,一邊笑著結束了這個話題:「陸語,我們改天再約。我期待你的故事,它一定很精彩。」
陸語如蒙大赦,她來不及整理自己凌亂不堪的情緒,調頭就要走,唐奕承卻在這時開口說道:「說不定這個故事跟那枚袖扣一樣,也能賣個好價錢。」他的氣息平穩,完全沒有那種被氣壞的樣子,只有淡淡的嘲諷躍然於眼角眉梢。
陸語因為這句話猛地頓足,在各種自己該有的反應里糾結了須臾,卻是連她自己都沒料到她會說:「沒有什麼精彩的故事,那個窮小子……」她僵著脖子轉回頭,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男人,放慢了也加重了語氣說:「我已經把他忘了。」
唐奕承在飛機上對陸語說的那句話,此刻她來還給他,乾脆利落。
陸語拋出這麼句話后,她對周萱萱說了句「失陪」,然後拉上一直如空氣般存在的小劉抬腳便走,唯獨忽略了瞬間臉僵成石像的唐奕承。
這個男人落在陸語背影上的視線一時有些收不回來,那雙墨色的瞳仁微微一縮,唐奕承心臟的部位像是突然被撕扯一般,突突地疼了幾下。原來,從最熟悉的人嘴裡聽到「把你忘了」這個詞,竟是這樣一種感受——窒息般的難受。
既然她忘了,那他是不是該幫她回憶一下?
直到周萱萱第三次輕喚「唐先生」,唐奕承這才將臉轉向她,墨眸有點艱難地聚焦,「嗯?」
顏值高的男人總會讓女人特別有耐性,就連走神都不會被介意。周萱萱笑容不變,跳過陸語那段小插曲,她繼續了之前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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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咖啡廳,陸語的臉立馬垮下來,最後那句話幾乎抽幹了她全身的血。她就像一隻斗敗的公雞,剛才還撲棱著翅膀咯咯鳴叫,這會兒整身的毛都被人拔光了,只剩下一身內傷,五臟六腑都在疼。
小劉見她臉色不太好,也沒多問,他直接在路邊的便利店買了兩瓶礦泉水,遞給陸語一瓶,他知趣道:「等房子找到了,你再請我喝咖啡吧。今兒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去歇著。」
「嗯。」陸語勉強擠出個笑容,腦袋越發昏沉。
陸語的工作室就在附近,跟小劉分開,她沿著林蔭道慢吞吞地往回走。趕上下班高峰時段,主幹道上車水馬龍,在滿耳朵嘈雜的車流聲中,一句冷冷的男聲猝然穿透這片喧囂,直擊她的耳膜——
「陸語,總有那麼一天,我會讓你後悔的。」
那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的聲音讓陸語猛地打了個寒顫,她渾渾噩噩地扭頭四下張望,卻發現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之外,根本沒有那個聲音的主人。
陸語的幻聽,來自於唐奕承對於那段舊感情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此後七年,彼此再無感情可牽絆,以至於陸語一度以為「讓她後悔」這種說法,不過是少年不甘心失去講出的負氣話罷了。可現在,隨著這個男人以王者歸來的姿態再次出現在她面前,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絲……膽寒。
九月的b市並沒有多冷,陸語穿得也不少,可她竟是越走越冷,越走越急。一路走進工作室所在的大樓,她抱在胸前的雙臂鬆開,抬手摸了摸前額,滾燙。
馮曉冬給客戶送照片去了,工作室里沒人,陸語掏鑰匙開門,對面的門突然在這個時候打開了。
聽到聲響,她下意識地回頭,就瞅見從對門的門縫裡探出來個腦袋。
微胖的中年婦女頭上戴著老式髮捲,她乜斜陸語一眼,不太客氣地說:「陸小姐,你的租約還有一個星期就到期了,我今天聽你助理說你們還沒找到新地方,你可得抓緊了,別到時候賴著不走。我這邊還趕著給兒子布置婚房呢,現在結個婚多不容易,女方不見房不點頭……」
包租婆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陸語抿了抿蒼白的唇,只應了聲:「我知道了。」
秋日的暮色來得早,窗外天色漸暗,幽黃的廊燈灑下淡淡的光暈,陸語踩著自己被拉長的影子穿過工作室的走廊,推開最盡頭那扇房門。
這是一間專業暗房。
黑色的牆面上拉著一條繩子,陸語把繩子上用夾子夾起來的照片取下來,連同沖洗罐、安全燈和量杯等小物件一起裝進一個大紙箱。她暫未找到落腳處,清空工作室卻不能耽擱,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被房東催得心裡焦躁,她的動作又快又急,卻在拉開工作台下面那個抽屜時,她的指尖倏然一頓,不覺放緩了動作。
陸語從抽屜里取出一個舊紙盒,廊燈從虛掩的門縫漏進暗房,磨出毛邊的紙盒蓋在明明滅滅的光線中被她打開,彷彿誰的秘密悄然從黑暗中湧出……
這個盒子陸語保存七年了,裡面是厚厚的一沓老照片。
陸語喜歡白色相紙從顯影液下浮現起色彩的那個瞬間,就像最初宛若一張白紙的人生一點一點的著色,由淺至深,由暗至明,最後定格在時光的某個點上。儘管不是所有的人生經歷都絢爛多姿,可當你回望手中的照片,便會記起那個早已逝去的時光點,便會記起那一剎的喜與悲。
逐一翻看,在陸語指間停留最久的那張照片,背景是紐約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狹小的玻璃窗被暴雨沖刷得模糊不清,宛若一簾小小的瀑布,無聲流淌。
窗前印著一輪剪影。
少年坐在地板上,兩條長腿微微曲著,手裡拿著一顆烤土豆,側身望向窗外。外面世界的光亮被滂沱雨幕遮去大半,只有窗前的一小片空間漏進微弱的幽光,少年的臉孔隱在光影的明暗交界處,叫人看不真切,只有他那線條完美的側臉輪廓清晰地浮映在相紙上,桀驁的,沉靜的,就像是一幅陳舊的文藝電影海報。
唐奕承這張照片是陸語抓拍的,她記得那一天。
那一天,他從被雨水淋濕的外套里拿出一個漂亮的小盒子給她,乾燥的盒子里裝著一塊香噴噴的蔓越莓蛋糕。
第一口蛋糕的滋味,那麼甜,甜得直叫人想落淚。
陸語挖下一小塊蛋糕喂到他嘴邊,唐奕承卻笑著搖搖頭,啃著手裡那顆乾巴無味的烤土豆,他說自己不喜歡吃甜食。
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吃掉整塊蛋糕,然後把她沾在鼻尖的奶油輕輕抹掉,他的指腹柔軟又帶著淺淺的薄繭,蹭得她的心痒痒的。
那一天,隔音不太好的地下室回蕩著樓上播放的那首老歌《lmylove》……
therollingsea,
人生如大海般波濤洶湧,
命運之旅難免殘存遺憾,
thoughwindsofgeare,
生活無常如狂風般獵獵吹過,
youai.
但愛你的心卻永不腐朽。
dsoftheearthforyou,
哪怕是走到世界盡頭,
lmylove……
只為讓你感受我的愛……
陸語昏倒在暗房裡的那個剎那,腦袋裡就飄著那一天的那首老歌,不成調的曲子彷彿老式留聲機里塵封的雜音一不小心泄露出來,拽著她越飄越遠……
她手裡的相片無聲滑落,又被飄窗灌進來的晚風捲起,泛黃的老照片像浮萍一般無依,在半空中飛舞著,飄搖著,最終落在門口那片黯淡的光線里。
相紙上的少年依舊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那扇曾把他鎖在落魄中的雨窗,年復一年當他終於逃出那扇窗,他又可曾悲嘆過,自己身後舉著相機的那個女孩早已不在?
他們的人生多可悲,他心硬,她就只能嘴硬。
拼盡全力說著「忘了」的人,此刻卻記得比誰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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