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番外:段軒陸臻(上)
眼前的人身材很修長,一笑起來溫溫柔柔的,讓人想起夢裡送他熱包子吃的仙人。
「段軒,十二歲,練氣四層。」
修長的青年男子把跪在地上的小男孩拉起來,這男孩年紀雖小,眼神卻冰冷肅殺,甚至帶了點戾氣。臉上和頸項上的傷痕觸目驚心,正是方才入派奪旗時與其他弟子相鬥留下的痕迹。
陸臻心中有點不安,思忖片刻卻波瀾不驚地說:「今日開始你便是我的弟子,當勤奮修鍊,不可懈怠。今後與你大師兄、六師兄等一起住吧。」
小男孩跪下磕頭:「謝師父。」
陸臻望著他低著頭的小小身子,再次在心中默念幾遍。小時候是孤兒,六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走,終日打罵,還想把他毒啞毒殘乞討為生。段軒八歲那年把那人販子殺了,偷走他身上剩下的錢,從此風餐露宿。
為了生存,一共殺過欺負他的十六個人。
陸臻暗自思量,這男孩言語不多,打鬥起來陰狠無情,心中早已冷硬,教育起來只怕有些困難,不知道還能不能將他的心軟化過來。
只怕要花點心思了。
他的修為如今在築基後期,倒也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追求長生大道,心境恬淡,惟喜歡讀書,是個不折不扣的書獃子。至於如何教育段軒,他卻實在沒有把握……
不知道跟他講講書中的道理有沒有用?
「多長時間沒洗過澡了?」陸臻微笑望著他。
「三個月。」小男孩仍舊低著頭。
陸臻想了想說:「來我這裡清洗一下吧,順便給你療傷。」
小男孩又磕了個頭,不言不語地站起來,隨意抹了抹臉上的血痕,又順手往又臟又破、似乎從未換洗過的衣服上一擦。
陸臻在心裡嘆一口氣,拉起小男孩的手:「以前無人教你無人管你,今後便不同了,知道么?」
「是。」
從今日開始,慢慢教養吧。
段軒規規矩矩地脫光了衣服,泡進盛滿泉水的大木桶中,卻不敢抬頭。陸臻端著小板凳在他面前坐下來,細細查看他的傷口。小小身體上的層層污跡與血痕、青紫交替,疤痕遍布全身,背後還有兩條從肩膀直到腰部的鞭痕舊傷,深入皮肉之中。
陸臻一直鎖著眉,神色凝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他掏出一顆丹藥遞給段軒:「吃了,我幫你化解這丹藥,舊傷疤一個月內就能消失。」
小男孩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接過來吞下去:「謝師父。」
陸臻撫著他的頭,將源源不斷的靈氣送入他的身體之中化解丹藥,溫聲道:「你天資極好,不到十年必定能築基,學好本事就不必怕人欺負。只是要記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斷斷不可以大欺小。可記得了么?」
段軒抬著眼睛望著他,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多少,只覺得這青年男子的聲音真是動人,手也修長溫暖,心裡模模糊糊地生出一個奇怪的想法,恨不得就這麼一輩子被他摸頭下去。
可惜,那手不久便離開了。
這便是他進入慧石峰的第一日。
晚上搬入了大師兄、六師兄的房間休整一夜,第二日,陸臻又將他叫到自己房中,遞給他一套整潔乾淨的新衣:「這是我連夜做的,比你現在的身形稍大,看看能不能穿。」
段軒跪下來磕了個頭:「謝師父。」
陸臻看他接件衣服都要磕頭,心疼得要命,他又不得不端著師父的架子,正色道:「你年少不知者不怪,但男兒膝下有黃金,今後除非犯了大錯,或者受了大恩,否則不得向人磕頭。知道了嗎?」
段軒點頭。
「把衣服換上吧。」
段軒低頭站起,把臟破的衣服脫下來,換上陸臻送他的新衣,直直站在原地。
陸臻望了一眼,溫聲道:「大小倒也合身,你先去修行吧,過幾日我再檢查你的功課。」
段軒抬頭看一眼清俊的青年男子,不知道除了磕頭還能用什麼辦法表達內心翻湧的情緒,低聲說了聲:「謝師父。」
這便是他在慧石峰的第二日。
段軒安頓下來之後,陸臻覺得這徒弟年紀小,幼年又受了許多苦楚,放在他身上的心思自然比別的弟子多了些,時不時將他叫來房中教誨。段軒倒也乖巧,低頭認真聽著陸臻訓導,從不亂髮一言,也從來不會不耐。
陸臻對他越發喜愛,但是他門下弟子數十人,總不能顯得太過偏頗,對他表面的態度便沒什麼不同。儘管如此,他卻也時不時給段軒親手縫製衣服。
就這麼過了三四年,平安無事,陸臻暗中觀察,覺得段軒規矩勤奮,從不與人爭執,慢慢放下心來。他門中又收了幾個年紀更小的弟子,需要他多花點心思,漸漸便與段軒單獨見得少了。
這一日清晨,陸臻正在房中修鍊,一件事找上門來了。
門下大弟子道:「啟稟師父,段軒昨天半夜將四個師弟揪出房間,狠狠打鬥了一番。這四人如今卧床不醒,奄奄一息,請師父定奪。」
陸臻心中一驚:「段軒呢?」
「正在門外候著。」
陸臻取出一顆丹藥遞給大弟子:「分成四份讓他們四個吃了,把段軒帶進來。」
段軒這時已經是十六歲,個頭與陸臻一般高,面色冷峻地走進來,左臉頰上一道傷痕直到耳際,頭髮凌亂,衣服上也布滿血跡。
陸臻說不出是心疼還是生氣,怒道:「怎麼回事?」
段軒低頭不語。
大弟子道:「啟稟師父,四個師弟在段師弟的飯食中放了四方蟲的卵。他吃了之後全身麻癢起泡,昨夜便把四個人揪起來揍了。」
陸臻一聽便明白了。
段軒不愛說話,性格孤僻,做事不喜歡解釋,也不喜歡與眾人打成一片。師兄弟們眾多,性情不一良莠不齊,有些人覺得他高傲藐視其他人,對他非常看不順眼。
這件事,想必是那幾個人找他的麻煩。
這件事的過錯本在那幾個人,如果段軒沒有出手,陸臻必然不會輕饒了他們。但是段軒將他們打得奄奄一息,不小心便是鬧出人命的事。而且,這段軒戾氣如此之重,將來鬧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該如何是好?
陸臻怒道:「你可知錯?」
段軒低著頭一言不發,拒不認錯。
陸臻氣得臉色鐵青。
有些話當著眾弟子面不好說,否則太沒面子,陸臻思沉片刻,將其他弟子全部屏退,只留下段軒一人在房中。
他緩緩地在房中走了幾步。
「我知道你已經忍了許久,他們雖然欺負你在先,卻也罪不至死。你如果不小心將他們打死,依照門規便是要以命抵命,你可知道?」
段軒仍然低著頭。
陸臻簡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忍著怒氣放緩了聲音:「世間萬物,一草一木皆有靈性,他們四個雖然不長進,卻也是有父有母的人。即便做錯了事情,也應當酌情處罰,你若當真把他們打死,對於你難道又有好處?師父擔心的不但是他們,更擔心你戾氣過重,將來修行時遇到瓶頸……」
陸臻不知道自己所說的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只見他臉色微紅,低頭認真聽著,卻也乖巧得可愛。
陸臻訓了半炷香的時間,停下來問道:「我所說的你可聽懂了沒,可知道錯了?」
段軒默默點點頭,又忽然搖搖頭。
陸臻狐疑地望著他,心中煩悶:這是沒聽懂,還是不知道錯?點頭又搖頭是什麼意思?
「小軒,你天資過人,師父對你期望極高,但是傷害同門是不可饒恕的大罪。當年我清虛劍宗正是因為弟子之間不和……」
從劍宗歷史講到各大門派因同門殘殺而釀成的慘劇,洋洋洒洒說了許久,陸臻也不知道段軒到底聽懂了沒有,心道幸好自己飽讀詩書,否則這會子早就無話可說了。
段軒一直站在原地,面色微紅著不知道在想什麼。說他沒有聽,他倒也聽得很認真,就是沒人知道聽進去了多少。
說了小半個時辰,陸臻的氣早被磨平了,皺眉望著一動不動的少年,越發煩悶:「過來。」
段軒慢慢走上前去,在陸臻面前站定,一臉通紅地低著頭。自從一年前開始,他就不曾與師父如此靠近了,甚至沒有單獨同在一個房間里。
陸臻探出手摸了摸他的臉上的傷痕,還在滲血,柔聲道:「跟別人打架,自己不也是受傷?疼嗎?」
段軒點點頭。
陸臻方才說得口乾舌燥,早就一點也不想說話了,一聲不吭地端了一盆清水,安安靜靜地為他清洗傷口。
漫漫長夜,悄然無聲,段軒抬頭望他一眼,只希望自己的傷口永遠也不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