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爛賬本
光線明亮的談話室里,曲家兄弟倆正在談論的對象並沒有像外人想象的那樣,呈現出一個失敗者頹唐萎靡的姿態來。相反,劉忠一身鍛煉得當的肌肉將囚服撐出了架子,偶爾閃現陰鬱的眼眸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來者,氣勢看起來一點都沒有階下囚的自覺。
要說氣勢,來人並不輸給這位在邊陲之地叱吒多年的厲害角色。從走進談話室的那一刻起,面對眼前這位恩怨糾葛已然難以算清的故人,蕭如眉的姿態不復初時的氣憤。憤怒如同懸挂在心壺底端的殘液,很快就被暗流的滾燙岩漿烘乾蒸發得一乾二淨。
婦人保養得宜的手掌放在桌上,並不落座,只抬眼四處打量了一下談話室乾巴巴的格局,方才正眼看這小小的房間里除了警衛和她自己之外僅剩的一個人身上。
「劉老大看起來氣色不錯,不過,這樣的地方你也是熟悉了的,想必不會有什麼不習慣才是。」
蕭如眉一開口,劉忠就知道,曲南希那種說話不帶遮掩直接端著刀捅過來的狠辣勁兒是從哪裡學過來的了。曲夫人雖說家學淵源,但好歹也是特殊年代在土根階層熬過些苦的,跟了個黃土地出身的男人過了大半輩子,骨血里的溫婉優雅早就淬鍊成了百鍊鋼。別人在她心頭肉上動刀子,她可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主。
劉忠對蕭如眉的性格不算了解得十足十,□□分總是有的。他從被人遺忘的監獄里走出來,離開了那個被粘稠的絕望和餿臭的*堵塞得令人作嘔的人性墳墓之後,內心升起對曲家復仇的念頭的瞬間,就想象過蕭如眉所可能會有的反應及所有的報復。
而現在,只不過是他輸了,而她再一次在居高臨下的地方,笑看他掙扎,彷彿一隻不服碾壓、挺腰示威的臭蟲罷了。
再可怕的境地都經歷過了,從雲端重新跌落,感受又是另一番難以言說的滋味。劉忠冷眼看著蕭如眉坐下,慣於偽裝的面具一旦揭下,淌出來的就是讓人難以直視的污臭的惡意。
「我當然習慣。習慣這種地方,當然也習慣你們曲家的行事作風……畢竟,這不是第一次了。」
劉忠彷彿要用牙齒碾碎「習慣」二字的那股子狠勁兒,並沒有使曲夫人產生什麼不適。相反,對方的說辭讓蕭如眉幾乎發笑。婦人就這麼端坐在劉忠的對面,在這被曾經出現過在此處的眾多囚犯的負面情緒浸潤得愈發灰暗的談話室里,靜靜地聆聽劉忠的發言,如同一位正在聽不懂事的孩子抱怨的母親。
劉忠眼裡終於射出了實質的怨毒,這怨毒經過歲月的發酵,已經形成了一種像圖騰一樣的精神支柱。男人開始憤怒,繼而將那些陳年舊事連同精神的怒火不管不顧地傾噴到眼前唯一的敵人身上。蕭如眉靜心聽著,在劉忠熊熊燃燒的怨恨當中,她安靜得像一塊絕對零度的冰。
回憶總是伴隨著情緒滋生的色彩,特別是帶著怨恨的回憶,當年的每一個細節都會被惡意揣測和解讀。敵人本身並非天生如此凶暴,相反,蕭如眉還記得,眼前這個男人年輕時曾也淳樸如家鄉濕潤的泥土,眼裡閃著那個時代的青年特有的光——惶恐又渴望的光。
這種渴望帶著劉忠走出了世代為農的宿命。適逢特殊時期,邊境颳起了走私倒貨的歪風,同村的曲輝等人心思活泛,走了些門路帶頭鋌而走險,眼見著生活滋潤了起來。劉忠憑著一股子衝勁求到了老鄰居曲家面前,順理成章地混進了險中求財的圈子。
曲輝帶領的同村這班子人,全是聞著莊稼地里的土味兒長大的,家裡一個賽一個的窮、沒見識,那等撈錢手段自然都是蕭如眉這個「大家閨秀」的七竅玲瓏心裡雕琢出來的。可以說,在邊境來去生財的那些個男人們,全是蕭如眉的「頭腦」延伸到現實的行動觸手,劉忠這個不起眼的「爪子」,一開始並沒有太引起她的注意。
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著鬼。在一次邊境清掃行動裡面,「倒爺們」遇著了麻煩。夥伴們都走散了,曲輝帶著劉忠在雲南邊境線的山丘上整整潛伏了兩天。
最後留在劉忠仇恨里的,就是曲輝背對著他無聲逃竄的陰影。
隨著多次鋌而走險積累起來的越來越光明的未來,似乎在劉忠被投進監獄的那一刻已經結束了。那個時候的劉忠萬般絕望,只能選擇去恨、去憎、去給自己豎一個情緒的標靶,讓仇恨曲鞭打萎靡的靈魂。
直到他從青年熬成了中年,終於重新呼吸到家鄉雖然變味但依然自由的空氣,卻發現自己的父母竟因高昂的醫療費無力為繼相繼去世了。
劉忠的雙親早年大生產煉鐵的時候搞壞了身子,本來都打算找個山溝就這樣去了,免得禍害後代。哪知唯一的兒子狠下了心要背起這個重擔,為了摟錢求到那些「倒爺」面前去了,腳踩上了鋼絲,一時不慎就是萬劫不復。
物是人非,孑然一身。劉忠多方打探,才知道父母在他入獄期間一貧如洗,拖著病軀生生去了。劉忠找到了父母的墳墓,那是村裡人草草收拾的一處山崗,墳頭的草枯黃而死氣沉沉,喧囂的風刮來,將劉忠心裡僅剩的理智吹斷了——很明顯,最後一次「生意」本應分給他的那份錢並沒有到他的父母手裡。
是曲輝將他父母的救命錢獨吞了。
是曲輝將他遺棄在監獄十多年不聞不問。
是曲輝為把他留在了邊境軍隊的槍口下。
是曲輝帶他進圈子的。
不幸有了原因,憎恨便開始走進死胡同,再也繞不出來了。
……
蕭如眉冷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對方話里的怨憎其實更多應該由她來承受,畢竟在當年的曲家裡,丈夫曲輝的行動更多是出於自己的授意,甚至可以說那種所謂的「發財捷徑」,都是蕭家這個曾經的龐然大物剩下來的些許餘熱。
無論如何,當年的事情已經是一本爛賬。蕭如眉做下的事,她兒子承受了報復,而劉忠做下的事,也由他自己承擔了後果。
「怎麼不說話了?」
劉忠的情緒重新穩定了下來,眼神沉沉的,已經沒有了表情,話里有意無意的,還是忍不住刺一刺曲家夫人,「我聽說,曲二少找了個男人結婚?他這裡……」劉忠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治好了?」說著說著,竟高興地笑了起來。
對方那變幻莫測的情緒讓蕭如眉的表情逐漸從針對敵人的譏諷轉變為針對自己的。這個女人聰明了一輩子,唯獨對自家的小兒子作出的決定感到無可奈何。從前,那孩子是她護在手裡的白瓷瓶,脆弱得讓人心碎;現在,曲南希忽地一夜間變成鋼製的了,摔不碎,尖銳得令人心驚。
「是啊,沒有治好呢……」蕭如眉自言自語一般嘆了口氣,無視劉忠疑慮的神色,轉身離開。
徹底將過去的遺物連同記憶,一起關在了身後它本該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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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廂,g市市中心某條繁華的街道上。
捧著一大堆紙質資料的溫瑜愣愣地站在路邊的陰影下,視線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遠處笑得神采飛揚的曲南希,以及和他走在一起、面容沉靜卻神態柔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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