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
葉璟一邊躲著沈晴,一邊又忍不住依賴她,他有時候想將她推出去,推得遠遠地,可是真的這樣,自己卻又被無邊的痛苦包圍。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著他的神經。
沈晴似乎知道了他陷入執惘之中,她詢問過他,都被葉璟以各種理由遮掩過去。沈晴擺出師父的姿態,想教育他一些東西,可話剛開頭,她突然頓住,自己低頭苦笑起來:「你以後是註定的主角,很多道理我想跟你說,但是又覺得你不需要,我若是同你說些人世間繁複的道理,卻不僅沒令你開慧,反倒讓你苦惱,這可如何是好?……也罷了,一切隨你。」
自那以後,沈晴再也沒有跟他談心的想法。
葉璟卻沒將她的糾結放在心上,他只覺得,這是沈晴不想對他的成長和未來插手太多,她想把自己從他的世界里撇清,彷彿他是什麼□□一般。意識到這點的葉璟有悲哀浮上心頭。
她有次醉酒,對他說,所謂師徒一場,不過是他和她相互依偎一段時日,而後他長大,她老去,這般漸行漸遠的一個過程。葉璟跪坐在她腳邊,閉著眼睛將頭靠在她的膝蓋上,柔順地讓她撫摸自己的頭髮,一個字都沒有說。
葉璟敏銳地覺得,她似乎在計劃著什麼,這是在提前給他做鋪墊,讓他做好心理準備。
——她想離開他。
葉璟的身軀微微顫抖,他握緊自己的拳頭,指甲陷入肉里,粘稠的血液泅在手心,血肉模糊成一片,只有這樣他才能壓抑住質問她的衝動,他安慰自己,她興許只是醉酒胡言亂語而已。
他平靜片刻,用頭蹭了蹭沈晴撫摸她的手掌,仰頭沖她笑了下:「不是這樣的,那是人間的說法,我們追求天道追求長生,可以永永遠遠在一起。」
沈晴描摹著他的臉,眼底一片熏然笑意:「……到底是小孩子。」
「那沈晴你答應我,答應我們會永遠在一起。」葉璟軟下嗓音,引誘著她。
酒醉的沈晴很呆,很好說話,葉璟要她說什麼,她都乖乖地重複。
「說你喜歡我,不會離開我。」
「你喜歡我,不會……唔不會離開我——」沈晴睏倦地要睡著了。
「不是你喜歡我,是我喜歡你,再說一遍?」葉璟道。
她眼睛眨了眨,艱難理解了片刻,剛欲開口,卻打了個哈欠,她翻身閉上眼睛,再也堅持不住地沉醉過去。
葉璟叫了她兩聲,確定她真的不會醒來,他看著她垂在一邊的右手,他的臉上還殘存著它劃過的溫暖,他側過頭,將她的食指含入口中,舌頭碰了碰,然後用力咬了下。
沈晴唔了一聲,輕輕皺了下眉頭,但是沒有醒來。
「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你總是看不見我長大。」葉璟淡說道。
沈晴聽不見。
漸漸的,沈晴彷彿託孤的意圖越來越明顯,葉璟本來就敏感,此時更是忍耐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她不能離開他,不能!
若是她真要離開他,那不如先死掉吧,死的人是永遠不會先開口說離開的。
然而當一切真的發生了,他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根本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開始懷疑這是假的,這是沈晴布置下的障眼法,她一定還活著,是那個髒兮兮的毒人在騙他!他甚至懷疑沈晴也在騙她,但是他又覺得,她怎麼會真的狠下心來?他是她唯一的徒弟,唯一的寶貝啊。
他開始長年累月地不回去千北門,他四下尋找沈晴的消息,每到一個地方,首先就打聽有沒有沈晴的消息,經歷了幾十年的失望,他終於漸漸死心,但是卻陷入更深的迷惘之中,他開始自虐一樣進行秘境探險,痴迷各種各樣的險境,只有身體的疼痛和生死一線的痛苦中,他才能暫時忘卻,忘卻自己是個剋死父母剋死師父的喪門星。
再度與沈晴相逢,是在他去救陸吹墨的時候。
他對於陸吹墨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但是依舊選擇和她訂立婚約,主要是因為他總能從陸吹墨身上找到些影子,很容易讓他聯想到沈晴,葉璟想這也許是上天憐憫他吧。
他雖然不喜歡陸吹墨,但是他卻想娶她,即便是擺在身邊,閑來無事看看她,也覺得是好得,另一個原因,則是他需要一個霸道強悍一些的正妻,去將他身邊那群煩人的鶯鶯燕燕清理乾淨。是的,整個大陸人人艷羨的桃花運,在他眼裡全是累贅。他知道自己這個想法極端自私,無論對陸吹墨,還是對於那群不求名分的女人們都極不公平,但是這是最好的辦法。
當他看見沈晴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才意識到為什麼總覺得陸吹墨身上有沈晴的影子。
那是她親手養大的小姑娘,她的惡劣,她平日的小動作,她的眨眼逗弄人的可惡,都被陸吹墨學了個十成十,若不是從小就在沈晴身邊與她朝夕相處,陸吹墨豈會如此和她相像?
葉璟看著沈晴哄著陸吹墨,滿臉心疼地給她抹掉淚水,抬頭靜靜看了他一會兒,開口質問自己是不是欺負了陸吹墨?
欺負?
詐死拋棄拋卻他這麼多年不聞不問!總說他是唯一卻又有了陸吹墨!而如今再次相聚,他所有的欣喜,惱怒,質問都沒有說出一個字的時候,她卻問他是不是欺負了陸吹墨?!她……她好歹沖他笑一笑,好歹先抱抱他說一句師父回來了……
再也壓抑不住自己,他竟然有如練氣層的稚童一般靈氣暴走了。如利刃切膚的疼痛從四肢百骸傳來,他咽下喉嚨里一口腥甜。他知道自己已經快被求不得的滋味逼瘋了。
殷紀望的出現,更是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殷紀望喜歡沈晴,從他對待沈晴的態度就能看出來,若是旁人,葉璟不介意稍微動動腦子然後結果了他,但是偏偏是殷紀望,這男人看似病弱,又是個瞎子,實則高深莫測,葉璟根本摸不清他的底細。恰恰相反,是那個男人一直莫名其妙對他有殺意,沈晴居中調和,才讓他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葉璟在那時候知道,除非他放棄自己心中那點不可言說的忤逆情絲,否則他和沈晴直接,或早或晚,都會決裂。
可他不想放棄。他明明知道,只要像陸吹墨那般忍耐著,抹去這段畸形戀情存在的證人和證據,收斂求而不得的戾氣。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待在沈晴身邊。但是葉璟無法做出這樣的選擇,他寧願一切大白於天地之間,寧願把自己的一顆心硬生生拋出來給她看。
即使結果會鮮血淋漓。
泥濘的沼澤有大風卷著腥臭的氣息撲面而來,席天大雨兜頭直下,他渾身濕透,袖角和頭髮都結了一層薄冰,微微一動,便有簌簌的冰渣落下來。
不遠處有慌亂的腳步聲傳來,葉璟被擾了沉思,微有惱意。他抬眸看去,卻見一個白袍道人,正朝這邊飛跑過來,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看,面露擔憂。
他很快發現了葉璟,微微愣了下,似乎不相信在這種地方會遇見他,好半響才試探問道:「葉師兄?」
葉璟周身靈氣一盪,身上寒冰、雪粒、泥垢盡數乾淨,他看向來人,神色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冰凝冷然:「秦掌門。」
秦無垢連忙搖手:「葉師兄萬勿再用掌門相稱,小弟已經過界湖踏入五根界,千北也已經有了新的掌門,小弟如今只是個再無俗務壓身的普通修士罷了。」
葉璟對於他的話並無意外,他淡淡問道:「大陸最近如何?」
秦無垢嘆息了一聲:「自從大戰爆發之後,四下生靈塗炭,修士們都覺得如此不是長久之計,有能耐的都從界湖離開了。只是走界湖豈是什麼好辦法?五十個裡邊只能過去一個,說不定還是缺胳膊少腿……大陸和東海,要徹底凋敝了。」
葉璟點點頭。
秦無垢琢磨了下他的臉色,小心說道:「葉師兄,我剛剛過來的路上,瞧見你師妹——呸呸——口誤,瞧見陸吹墨了。」
「她?她在幹什麼?」
秦無垢咽了下口水,緊張道:「她在追殺蘇鳳凰,出手好生可怕……」
葉璟眉頭微微揚起。
蘇鳳凰擅長鬥法,當年在大陸的陸吹墨在她面前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如今陸吹墨竟然已經可以追著蘇鳳凰吊打了嗎?而且他來到五根界之後,曾經和沈晴、陸吹墨有過一次偶遇,出於魔修對於佛修的敏感,他能感知到陸吹墨已經重修佛道。
佛修所求的皆是不沾因果的大慈悲,她怎麼可能還會狠辣地出手殺人?
難道蘇鳳凰也掌握了她的什麼秘密,所以落得像是雪女一般的下場?
葉璟露出譏諷的笑意:「帶路,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