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剎那的煙火
清軍再度打上來的時候,扶桑潰不成軍,早已無力招架。任漫天的戰火硝煙瀰漫人眼,那一股子絕望,幾乎是灼人心骨的,扶桑無數戰將都將懂得,這一次遠赴的侵略終將有去無回。
好多人已經逃竄了,香會一夜之間變得零零散散。哪裡還像許多年前,生機勃勃,多少有志之士想要加入都資歷不夠。如今倒成了一盤散沙,哪裡來得香氣猶存。
當晚還有最後一艘逃回去的客輪,蘇楊已經託人打點好了。
夜幕降臨,過來拉上林君夢:「天不早了,我們快走吧。」
林君夢的手指就被他攥在掌心裡,帶著一點薄汗,有微許的潮意。
她抽出指掌笑著說:「蘇楊,原來你也是怕的。」
如何會不怕,過了今晚,香會就將全軍覆沒。現在說是抵抗到底,無非是那些將領在給自己爭取最後一點逃逸的時間。
否則明日一早待那些人打上來,他們可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蘇楊抿了下唇角:「這不是怕了,這是儲備力量,回去休整之後終有一日我們可以捲土重來。」
「捲土重來?」林君夢呵一聲便笑了,「多少年之後?等我們入土為安的那一天么?」
「君夢……」
林君夢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只道:「蘇楊,你走吧,我不會跟你一起,我要留下來。」
蘇楊吃驚的凝起眸子:「你要留下來?君夢,你簡直是瘋了。你現在不離開,就只有死路一條。縷軍不會放過你,清軍更加不會放過你,你真的是瘋了么?」
林君夢轉首望向窗外,從那個角度可以看到逐步靠近的煙火……那一團熊熊烈火真的燒上來了,肆意蔓延著,很快就要將她吞噬殆盡,而她自知免不了烈火焚身的命運。
可是她不害怕,竟然一點都不害怕。彷彿一個漂泊數載,即將塵埃落定的人。
她執意說:「蘇楊,你走吧。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跟你一起,這裡是我長大的地方呢……」
眼見時間就要到了,蘇楊拿她沒有辦法,怎樣勸說都是徒勞,最後只得拎著箱子離開。幾步之後回過頭來,嗓子沙啞:「君夢,你自己保重。」
林君夢眯著秀麗的眼眸望著窗外,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
不知站了多久,方才回過神來,整個世界異常寧靜。
叫聽差給她上茶,不等喚出聲來,嘴唇一顫,所有話語淫滅。都走光了,哪裡還有什麼人。
她轉身直接到樓上去,沒人在此時還有她這樣的雅興,打開那台留聲機,纏綿的樂聲緩緩播放,自針尖里流出來,像水一樣。
而她所有的記憶也順著這水流蜿蜒直下,記憶的閘門被打開,所有往事縈繞心頭。就像看了一場歲月流金的電影,有歡喜,有雀躍,有悸動,有黯然,也有數不盡的傷和悲……每一種情感都泛上來了,觸動她心底深處最為敏感的那根弦。
是何人在輕輕彈奏?譜出心底里的殤。
林君夢坐到床頭上,掏出一根煙點燃,煙圈從她蒼白的唇齒間吐出來。
透過那迷霧她看到自己小時候……可到底是不是她小時候呢?一模一樣的兩個人,連臉上的笑容皆是無二,後花園里追逐不停,那笑聲可真是大,現在聽來仍舊震耳欲聾。
古靈精怪的兩個小東西,那時候父親常常這樣感慨,可滿滿的都是幸福。
她又想到了她四姐,她就說么,這一生她從不是她的對手,無論她做人還是做鬼彷彿都由她那個四姐一手操控。最後也沒能勝過她,到底一身凄離。
這或許就是人們所謂的命,一樣的臉孔不見得有一樣的命運,凡事皆有好有壞。
坐了許久,林君夢掐滅手裡的煙,坐到梳妝鏡前打扮。
都是外國帶回來的胭脂水粉,上妝后的效果別提多好,本就長著一張傾國傾城面,再精心的一裝扮,就勝過人間無數。
她拿起那眉筆輕輕的把眉毛勾勒出最為好看且魅惑眾生的形狀,直到滿意,才呵一口氣將眉筆放下。再一抬眸,發現天已經就要亮了,天邊泛起魚肚白,那一抹慘淡的餘暉望得人心思煩悶。
忽然樓下一陣紛至沓來的腳步聲。
想來是聽到了樓上的樂聲,大隊人馬目標明確的踱了上來。
「嘩啦」一聲,房門旋即被人破開。軍裝筆挺的男人走進來。
林君夢借著燈光打量,好一個細雪颯颯,面如冠玉的佳公子。眉眼幾乎承繼了那兩人所有的美好,卻也逃不出那些人的影子。生命的延續竟是這樣出神入化的一件事。
她用目光輕輕的打量他,唇齒一彎,竟能笑出聲來:「你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付修文俊顏因為痛苦微微抽搐,亦是沒辦法從她的臉上移開目光。那瞳孔緊緊的縮著,像是徒勞且小心翼翼的捕捉一點舊時光,那裡有他日思夜想的人……那個縱橫捭闔的四小姐,他的母親林君含。
這影闊和他心口上保留下來的完全重合,照鏡子一般。而他就要將這面鏡子也鑿碎了,心頭頓時傳來窒息的疼意。
付修文抬起手來,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他要給很多很多的人報仇雪恨。
林君夢望著他,只是一臉從容,仍舊緩緩說:「剛才我還在想,這一生我總是輸給我四姐,不論我怎麼努力,又總是不及她。無論是戰火紛飛的年代,還是如今看似就要止息的太平景年。我都是一無所有,而她還有你這樣好的一個孩子。我想她在遙遠的地方也能安下心了……難怪這樣沉得住氣,你這樣好,她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付修文的眼眶已經憋紅了,隱約可見的紅血絲。他該義無反顧的扣動扳機,可是他的手指一點力氣都沒有,看著她開啟的唇齒,耳朵失聰一樣嗡嗡的響著,好像十幾架飛機同時在他面前開動。
最後他不得抬起另一隻手來,意圖將搶握得更加穩當。
他就要將這一面鏡子打碎了,從此再沒什麼可供懷念……
林君夢慢慢的移動步伐,不管他眼中是怎樣的犀利,仍舊一步一步的靠近他。
一如既往的平靜道:「之前聽說你娶了夫人,可是又聽說你並不愛那女人,市井只說那個女人面丑,夜裡看到跟鬼一樣,卻為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肯犧牲……可巧,幾個月前我看到她了,拋開胎記不說,確是個少見的美人兒,性情也十分剛烈,如果那一日不是遇到我,她便真的粉身碎骨了……」
付修文愕然抬起眸子,彷彿不相信她說的話。
林君夢目色堅定,這是她為自己備下的最後一顆棋子。
整個香會風雨飄搖,她便料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這些年縷軍和清軍的戰鬥力她是看在眼裡的,對待香會那股殺伐果敢的勁頭定然是恨進了骨子裡。所以這仇恨終有一日會像烈火一樣燒上來。
那一日她到藤原井那裡,得知他從清軍手裡得來一個戰利品,便聽說是個清麗脫俗,如仙子一般的美人。那晚宴會之前無意間在會所的房間里看到,想到是從清軍得來的,又看到她臉上的胎記,忍不住駐足。
「你跟付修文是什麼關係?」
那人抬眸,清冷的氣息彷彿撲面而來,林君夢只在那裡看著就感覺到了,心知這樣的女人大抵都是過剛易折。
她沒有說,她卻猜到了:「你是付家的少奶奶,付修文的夫人。」
慕清歌淡然吐字:「是又怎麼樣?你們別指望我還有什麼利用價值,付修文眼裡心裡都沒有我,他是希望我回不去的。你們若要打什麼算盤,我勸你還是算了,何必白費心機。」
「你可能還不知道,藤原先生是出了名的好美色,你落到他的手裡結果只有一個。你會怎麼做?」
她的臉上並未浮現恐慌,彷彿一切都已瞭然於胸,這是個再明白不過的女人。
林君夢聽她輕輕道:「死的方式有很多種。」
她忽然敬重起這個女人。亦想到了今天……
林君夢悠悠道:「你聽到的沒有錯,慕清歌當時是被我用其他人換了下來,摔下去面目全非,誰又會細細辨別。今日我只有一件事情求你,我便告訴你人在哪裡。」
付修文那雙顫抖的手因為她的話更加不能負重,慢慢的垂下來,喉結動了動:「答應你什麼?」
「帶我去見梁景真。」
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他了,打從付江沅死在她的手裡,雖然這些年扶桑和縷軍從未停止過戰鬥,可是他不見她,而她亦是聽說過的,等見面之時,就是要她命的時候。
這一回她想自己送上門去。
付修文親自送她過去,出來的時候透過車窗看到蘇楊的屍首橫陳在那裡,到底沒能逃出去。
到了縷軍大營門口,付修文下車去同人交涉。
林君夢坐在車上等他。
不一會兒,付修文打開車門,只道:「你可以進去了,督軍在裡面。」
林君夢攏了攏披肩,連耳畔的碎發一起。
嘴角彎起來:「你覺得我美嗎?」
付修文好看的眉頭皺起來。
林君夢笑笑:「你媽媽若還活著,也還是我這個模樣。」最後她說:「在東郊口的監獄,這是裡面密室的鑰匙。」
她一步一步的走進去,看縷軍的大營恢復如初,竟還是以前的樣子。以前她不止一次來這裡,不是和父親就是同她四姐,小時候調皮,常常沖著那些呆若木雞的警衛做鬼臉。
一晃許多年的時間過去了,舊地重遊,恍然如夢。
秘書打開門請她進去。
有一剎那林君夢覺得自己心跳加快,像是心臟病發作的人,不小心就會猝死那般。
手掌下意識按緊胸口,認真的打量他,歲月在他的身上留下微淺的痕迹,鬢髮生了層灰白的霜,可是整個人仍舊丰神俊朗,穿著筆挺的軍裝,風度不減當年。
「你是來送死的么?」
梁景真面無表情的問她。
林君夢回過神來,調整情緒,精緻的面容上浮現動人的笑,彷彿一如當年,時光從未改變過。
「你若下得去手,早就要我的命了。這些年你不肯見我,說到底你和修文有一樣的情結,你們都是怕的,怕看到我這樣一張臉在這個世界永遠消失,那樣便會觸及你們心底最敏感的神經,而且連這樣可憎可惡,又可供緬懷的一張臉都沒有了。因著你們的恐懼,我活到了今天。」
梁景真狹長的眼眸微微眯起來:「你今天來這裡,是篤定我殺不了你?」
林君夢嘴角的弧度沒有變,只在心裡道,她是為什麼會來這裡呢?而且非要見他一面?她分明知道見到他的後果是什麼。這些年來他是捨不得,卻並非對她的捨不得,哪怕是痛心,殺一個人又有什麼難?
「我知道你做夢都想殺了我,只盼望我不得好死。同你有著一種想法的人不計其數,這些年我早已經不在乎了。」她平靜的說著,看到他桌上的煙,便道:「能給我一支煙么?」
梁景真修指挑出一根給她,湊近時隱約嗅到一種奇怪的味道,不等想明白,她已經退到一邊去。隱隱約約的又飄來一股脂粉的味,將他所有的疑惑都蓋了過去。
她沒有直接點燃,而是接著說道:「可是梁景真,你這樣恨我,卻不得不說你同我的糾葛要遠比我四姐的深。以往不論你是如何愛著她的,上天那雙翻雲覆雨手最後都將你們分開了,即便是恨著,你同我糾葛的時間更長久,就連當年府中喝醉的那一次,也是同我,卻並非她……」
她恍惚的說著,拿出火柴在修剪完美的指腹間划燃,那晶亮的一點火花原本只是零星,卻在她的指掌間一下綻開了,彷彿火蛇吐出的信子,舔舐之後頓時在她的周身蔓延開。那一股強烈的火光直逼得梁景真連連退後,深邃的瞳孔被映得火紅一片,方想起她身上是汽油的味道。
唇齒動了動,沒有說出話來。
林君夢彷彿不知痛癢,仍舊對他微微的笑著,最後那笑越發扭曲,精緻的臉孔被烈火吞噬后變了模樣。她想說什麼,卻連聲帶都燒得斷裂了。
她就在心裡想啊,她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呢?這些年她真的是太想他了,她只是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