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一晚,聶紹琛果然一夜好眠。
清晨孟引璋醒來,見他還在酣睡,輕手輕腳去衛生間收拾好自己,回來的時候看他一動不動仍躺在床上。
她看過他的行程表,記得今天九點半他還有會,現在已經快要八點,正想過去叫醒他,人剛到床前,就被他先一步攥住了手腕。
她嚇了一跳,抽回手來,不由嗔怪:「你裝睡!」
他還沒醒透,聲音含含混混的,「是你動靜太大,把我吵醒了。」
「我哪有?」孟引璋不服氣,剛剛她下床都是墊著腳尖的。
他用力把她一扯,她「哎呦」一聲倒在床上,又被他裹進懷裡,只聽他咬著她耳朵說:「我說你有,你就有。」
這男人霸道起來根本沒有道理可講,孟引璋知道他有起床氣,好聲好氣地哄他:「起來吧,不然你開會要遲到了。」
「開什麼會?」他半邊臉陷在軟枕里,聲音嗡嗡的,「多睡會兒,不去。」
「你不去,參會的其他人怎麼辦?你讓人家乾等著么?」
聶紹琛哼哼地笑,「放心吧,羅婷肯定把今早的會取消了。」
「你什麼時候讓她取消的?」
他清醒了一些,略抬起手臂在她頭頂拍了一掌,「這還用我吩咐?你以為羅婷是你?你昨晚來的帝都,她當然知道我今天不想工作,理當安排好一切。做我的助理,要是這點眼力都沒有,能在我身邊這麼久?」
他這樣的口氣,孟引璋聽了就煩,一挺身想要坐起來,被他一個鎖喉又摁回床上。她推著他的手臂,不滿地嚷嚷:「幹什麼?」
「說說吧,為什麼突然變了這麼多?」聶紹琛翻身壓住她,姿勢曖昧,可口氣卻是十二分的嚴肅正經。
從孟引璋的母親生病開始,他就覺得她變了。她肯主動來向他求助,肯用他給的信用卡,還肯不遠千里來找他。
這些,都不是從前的孟引璋會做的事。
孟引璋不答,只低聲反問:「我變成現在這樣,不好嗎?」
當然是好。
可聶紹琛天生就是這樣的脾氣,凡事一定要求一個明白,他說:「那你為什麼突然這麼好?」孟引璋猶豫著沒有答,他已經自己猜了個答案出來,眼睛一瞪,又問說:「難道是因為我找人照顧你媽媽?你……」
「不是!」他剛一開口,就被孟引璋急急地打斷了,「你想到哪裡去了?我對你好,當然是因為喜歡你。」
這樣直白的表白,換來的卻是他滿含質疑的挑眉,「你的意思是……你以前不喜歡我?」
「……」
孟引璋沉了沉嘴角,一把將他推開,兩人面對面坐著,互相平視。她盯著他的眼睛說:「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他不依不饒,「那到底為什麼?」
她不得不開口:「是……是我媽生病之後,我找你之前,唐卓和我談過一次。」
聶紹琛一聽就皺起眉,「他和你談的什麼?」
孟引璋昂頭說:「你瞞著我的那些事。」
他不屑,「我有什麼瞞著你的?」
「多了!」
孟引璋把那天唐卓告訴她的話,一一複述給聶紹琛聽。他的神色越來越不自在,抿抿唇角,垂著眼睛說:「他和你說那些幹什麼!那些都是……」
「都是生意上的事!我不該過問!」孟引璋用他最常說的話堵他,他一時無語,只斜眸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從前每次聶紹琛用「生意」二字搪塞她,她總覺得這是不信任,被他排斥在生活之外,可如今仔細想來,他這樣做,從來都是為了保護她。
不讓她蹚進那趟渾水,也不要她對他心存歉疚。
有些人的好處,彷彿美酒佳釀,總要在時光里沉澱之後,才能嗅到它的醇香。
見聶紹琛不再言語,孟引璋繼續說:「你為我做了那麼多,被我連累了那麼多,當時為什麼不肯說呢?你要是說了,我……」
她尚未說完,他已經不耐煩地問:「你怎麼樣?你就不會和我離婚了?」
孟引璋立刻介面:「當然不會。」
她答得這樣乾脆,可他殊無喜色,臉色漸沉,意味不明地審視著她,滿眼都是試探和質疑。
不過兩句話的工夫,房間里溫度彷彿驟然下降,再無晨起時的糾纏曖昧。
孟引璋只穿著薄薄的真絲睡衣,居然有些發冷。她摸了摸微涼的手臂,不自在地說:「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哪樣看著你?」
「就像……」她搜腸刮肚地形容著,「就像做生意,我給你虛報了高價一樣。」
他呵呵冷笑兩聲,「那你有沒有虛報高價呢?」
「我……」
她一時拿不准他的意思,也沒法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氣氛轉變。他淡漠冷峻的目光叫人心慌,孟引璋張了張口,想解釋什麼卻又無從說起。
只聽他冷哼著,拖了長音滿口諷然地說:「如果知道我對你好,你就不離婚,知道你欠了我,你就不離婚。那你把我當成什麼人?恩人還是債主?」
他這樣質問出口,她才明白了他怒氣的緣由,正要解釋,他又諷然又笑,「我說怎麼突然像變了個人,原來是聽說了那些。」他微微搖頭,像是諷刺她,又像是自嘲,「那昨晚怎麼說?算是報恩還是還債?」
他那副喜怒無常的毒舌樣子又回來了。
孟引璋怔怔地望著他,腦中卻不由回憶起昨晚的旖旎甜蜜。當時是花盡了心思和勇氣取悅他,只想對他更好些,不想第二天一早就被他曲解成這樣。*與愛無關的時候,會讓人倍覺屈辱,她臉上陣紅陣白,最後只憋出一個咬牙切齒的「你」字。
「我怎樣?我說錯了?」
他眉頭微聳,聲音冷冽,嘴角帶著兩分嘲弄的笑意,與記憶中那個口不擇言的男人一般無二。孟引璋沉入回憶里,聲線微微發顫,「聶紹琛,你怎麼又和以前一樣了?」
和以前一樣……
這幾個字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潑醒了怒火中燒的聶紹琛。
他多難才鼓起勇氣再回來找她,他們多難才走到今天,可他現在在做什麼?難道又要重蹈覆轍,把過去的故事再演一遍么?
聶紹琛眸中寒火逐漸熄滅,人也彷彿軟了下來,弓腰癱坐在大床上,無精打采地垂了頭,低低地說:「對不起。」
看他這樣子,孟引璋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
輕鬆的是,他終於懂得在爆發的邊緣控制自己,不讓怒火愈演愈烈;嘆息的是,她分明看得出來,他這聲「對不起」不是真心道歉,只是無奈妥協。
他方才的怨憤,都是真的。
再一深想,又覺得他這怨氣也不是空穴來風。她懂得了他的敏感和不安,看似強大的男人,內心深處也有柔軟孱弱的地方,一碰就疼,需要小心呵護。
聶紹琛幼年失祜,從小跟著繼母長大,沒有親緣關係,卻有利益糾葛,肯定是隔著心的。後來長大成人,更是日日浸淫在詭譎多變的商場上,身邊無一個人對他是真心,甚至連至親手足都來算計他。
在孟引璋之前,他年少慕少艾,也在別的女孩身上尋求過愛情,但最後都發現,她們愛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身上那些耀眼卻虛幻的光環。
也許活了三十多年,聶紹琛從未被人真心愛過,所以才格外渴慕一份純摯的感情。
孟引璋望著他頹然無力的樣子,想起從前他一次一次的失控發怒,為了她不肯用他的錢,為了她執意要出去工作,為了她在求他辦事之前無意識的討好……
她又想起來,曾經有一次,江小薇到家裡來做客。
管家為了待客,特意做了一道八寶鴨。十分精緻的菜品,鴨腹掏空,裡頭塞進糯米、肉丁、香菇、冬筍,另有多種輔料,一道道工序十分繁瑣,腌制之後精蒸細烤,從微波爐取出來端上桌,賣相味道都是極佳。
孟引璋是個饕餮,見到美食恨不能立刻飽餐一頓,但也沒忘了聶紹琛,先夾起一隻鴨翅送到他面前的餐盤裡,獻寶似地說:「這個很好吃,上次管家做了,你沒趕上吃,這次快嘗嘗。」
聶紹琛卻微蹙眉頭似有不悅,擋下她遞過來的筷子,嗔怪說:「怎麼這麼沒規矩,有客人在,當然先給客人布菜。」
她和江小薇幾年的朋友,情同姐妹,從沒當她是客人。
她笑嘻嘻對聶紹琛說和江小薇不必客氣,可他執意做出主人待客的樣子,讓孟引璋先把鴨翅給江小薇,他自己也一直殷勤又客套地替她布菜敬酒,弄得江小薇也頗不自在。
事後,孟引璋曾埋怨過他:「小薇又不是外人,你幹什麼要那樣?」
卻不想,他火氣更大,原本坐在沙發上看手機,聽了她的話,扔了手機就站起來,盯住她問:「她不是外人,那我是?所以上了菜,你先給我這個外人吃,對我這樣客氣。」
「……」
萬萬想不到,一個隨手夾菜的舉動,會讓他生出這樣的心思。當時孟引璋只以為他是工作中又遇上麻煩,所以拿她發邪火。那時沒有深想,如今和他現在的表現聯繫起來,才知道他心裡有怎樣的惶恐和不安。
他不是怒,他是怕。
怕她不愛他,怕她不信賴他,怕她像別人一樣外待他。
所以他格外在意他們之間的關係,他需要她不斷地向他證明,她是他的,她是愛他的,這愛里不能有任何雜質,也不能有任何保留。
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安全,覺得別處虧欠過他的感情,都從孟引璋這裡得到了補償。
以往每一次爭執,幾乎都是因為疑心她感情的純粹,這一次又是如此,他怕她的示好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感激和歉疚。
想明白了這些,孟引璋覺得心累,然而也更心疼他。
將心比心。
她自己因為兒時的寄居生活,被剝奪過尊嚴和自由,所以長大后對這些字眼格外耿耿於懷。現在聶紹琛肯遷就她的脆弱,她為什麼不能體諒他的敏感?
她望向聶紹琛的目光漸漸柔和,短暫的沉默卻讓他心慌,他擠出來的笑容幾乎有些諂媚,討好似的碰碰她的手臂,「怎麼不說話?生氣了?」
孟引璋撇撇嘴角,「你以為我像你那麼小氣?」
他鬆了口氣,「我剛才是胡說的,這些天累,心情不好,別和我計較。」
「我真沒生氣。」
看他這樣妥協,只為了不失去她,這讓她格外不忍心。
她決心把一切說個明白,向他湊過去,手臂纏住他的肩膀,附耳對他說:「聶紹琛,我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也知道你擔心什麼,但你真的想多了。我……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相信,但我自己心裡很清楚,我對你……不是因為任何事才對你好,就因為你是聶紹琛。」
他剛說了那樣的話,甚至否定了昨夜最美好的那一場糾纏,以為她會傷心會生氣,搜腸刮肚想了好些哄人的話。卻不想一句都沒用上,反而得到這樣的表白。
詫然、感動、疑惑,還有些始料未及的無措……聶紹琛推著她的肩膀,想看清楚她的臉,她像只八爪魚,賴在他身上不肯動,「你先聽我說完。」
有些話,和他面對面的時候,不容易開口。
她下巴壓在他肩膀上,繼續說:「自從決定和你在一起之後,我就從沒把你當成過外人。我不喜歡用你的錢,不是要和你分清楚,是我也害怕,怕你覺得我是貪圖你的錢。我很在意你,所以更在意你對我的看法。」
聶紹琛不再驚動她,也沒解釋,他只靜靜地聽。
因為心裡明白,她肯把這些說出來,此時此刻,肯定已經明白了他的心意。
果然,她沉一沉,又繼續說:「我……我家世能力都不如你,以前不肯承認,但自己心裡一直清楚,其實我在你面前很自卑。我一直想工作,想在你面前證明自己,因為我怕你看不起我。你比我強了不知道多少,就連你身邊的人,也個個都比我厲害,我……」
一個驕傲的人肯承認自己的自卑,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事。
聶紹琛突然一個用力,兩條手臂把她緊緊抱在懷裡,他拍著她的後背,聲音柔得像要滴出水來,「是我不好,不該總說你笨。可是你也知道,我沒半點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覺得這樣逗你,看你氣鼓鼓的很好玩。人各有長處,你的長處和我,和我手下那些人都不一樣,根本沒有什麼可比的。你要是介意,我以後不說了。」
「我不介意那些,告訴你這個,也不是為了讓你小心翼翼。」孟引璋終於肯直起身子,看著他的臉,「聶紹琛,我和你說這些,只是為了讓你知道,我對你是什麼樣的感情。我在乎你,希望你過得好。以後你不高興了,還是可以和我發脾氣,但事後你一定要解釋清楚。走到現在不容易,我不願我們之間再有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