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聶紹琛點菜,很少去看餐單,要麼他對餐廳很熟悉,直接點人家的招牌菜,要麼他就大模大樣坐在那裡,端著架子,叫服務生替他推薦。
這次老闆遞過菜單,他也是隨手往桌上一撂,對人家說:「來個鹽煎鱈魚,一份桂花糖藕,再來個清炒豆苗。」他看一眼孟引璋,又加一句,「記得用豬油炒。」
豬油炒豆苗,是孟引璋一貫的喜好。
他都知道。
老闆沒有別的話,始終笑呵呵的,答應著就去了。
孟引璋和聶紹琛口味不同,三個菜都是她愛吃的,她不由問:「不再要點別的了?」
聶紹琛看了看錶,「等會兒還有人過來,他來了,再一起點好了。」
他們兩個一起吃飯,聶紹琛很少再叫別人,孟引璋好奇,「還有人來?誰呀?我認識嗎?」
「不僅認識,而且還很熟呢。」
「那到底是誰?」
他慢悠悠啜一口茶,朝她賣起關子,「來了你不就知道了?」
他不想說的,別人是萬萬問不出來的。孟引璋也懶得多費口舌,就坐在那裡和他一起喝茶,一邊等菜,一邊等人。
她以為來人會是唐卓、盛灃之類,並沒多少期待,所以當她看到一身正裝的彭程被老闆帶過來的時候,著實吃了一驚。
「哥?」孟引璋站起來,迎到他面前,「你怎麼來了?」
彭程和她一樣驚訝,「小璋?你怎麼也在?」
兩人一起回頭,看向聶紹琛。
他這才撂下茶杯,站起來替彭程拉好椅子,笑吟吟請他入座,「她不聲不響,瞞著我就從霖州過來了。她昨天剛到帝都,正好今天和你吃飯,就帶她一起過來了,讓你們兄妹敘敘舊。」彭程入了座,他先給他倒了杯大麥茶,又拿了餐單遞給他,口氣熟稔隨意,又不失客套,「她愛吃的我都點好了,現在咱們點咱們的。」
孟引璋小時候和彭程一起長大,親密得像是親兄妹。長大后各奔前程,又不在一座城市工作,見面的機會自然而然就少了。
上次兩人碰面,還是去年孟引璋的媽媽過生日,彭程過來賀壽。如今轉眼一年多過去,記憶里胖墩墩戴著小眼鏡的表哥已經年近而立,身材越發清瘦挺拔,舉手投足間也流露出和聶紹琛類似的成熟冷峻,孟引璋不由感慨了一聲:「哥,我怎麼覺得快不認識你了?」
彭程只是微微地笑著,「你也長大了。」
兄妹兩個許久不見,自然有許多話要說。
聶紹琛也不插嘴,就在旁邊替他們布菜斟茶,等他們聊完了,才和彭程交流起工作上的事。
當初彭程因為見義勇為反進了看守所,後來在聶紹琛的周旋下得了一個清白,但原來的公司卻是呆不得了。他從天都輾轉來到帝都,在一家互聯網公司供職,幾年做下來,表現不俗,如今已經是業務推广部的總監。
這次聶紹琛把商業觸手伸向了帝都,信誠打算把在帝都分公司的互聯網業務外包,選中的正是彭程所在的公司。
兩個男人說起公事,倒是一副將遇良才棋逢對手的模樣。
聶紹琛的出身和閱歷擺在那裡,又比彭程虛長几歲,自然見解更深刻獨到,不過彭程也常有建設性的意見提出來,兩個人雖然偶有分歧,不過總能求同存異,一頓飯下來,相談甚歡。
孟引璋是外行,他們的生財大計一點聽不懂,就托腮在一旁乖乖地聽著。
她從聶紹琛眼睛里,看到了對彭程的欣賞和肯定,心裡不由快慰。聶紹琛這人多自負,能入他眼的人實在不多,她為自己的表哥隱約感到自豪。
吃完飯從餐館出來,兩人和彭程告別,沒走幾步就看到一位司機迎過來,替他們打開後座的車門,含笑招呼:「聶總,孟小姐,請上車吧。」
孟引璋盯著那輛黑色賓士,又看看聶紹琛,不由詫然,「你的車?」
「信誠在帝都有辦事處,臨時調過來的。」
他一邊說著,已經矮身鑽進車裡,孟引璋跟著坐進去,笑著問:「不坐地鐵啦?」
聶紹琛白她一眼,「你還擠上癮了?」
坐賓士的確比擠地鐵舒服太多,空間敞闊,座椅柔軟,唯一不好的是,不能像擠地鐵的時候一樣,親昵地掛在他身上。
聶紹琛的司機幾乎都是一個風格,三十幾歲的中年人,看起來憨厚穩妥,開車不圖快,但勝在平穩安全。
兩人茶足飯飽,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閑話。
聶紹琛瞥一眼自己空蕩蕩的肩膀,下巴一點,示意孟引璋靠過來。她看一眼司機的後背,扭捏著不肯,被他一把摟過來按在身上,不由輕輕一掙,「別鬧。」
語氣是嗔怪的,但眼底卻藏著笑意。
聶紹琛強擁著不放,低低地問:「這會兒怎麼這麼高興?」
孟引璋掙不過他,唯有老老實實伏在他懷裡,乖巧得像只貓。她揪著他大衣上一枚扣子在手裡玩,意有所指地說:「因為你表現好啊。」
「嗯?」
她抬起頭望著他,不答反問:「聶紹琛,你是不是特意照顧我哥生意的?」
聶紹琛揚了揚眉梢,「沒有。」
「真的?」
「騙你幹什麼?」他鬆開手臂,坐直了身子,很認真地說,「這次招標,我都沒參與,全權交給他們做的。中標名單下來以後,我才發現乙方的負責人居然是彭程。我對待工作什麼態度,你又不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你開過後門?」
孟引璋還是不信,「吃飯的時候,我用手機搜了一下我哥的公司,規模也不算大,要不是你授意,你的人怎麼會選他們公司?」
聶紹琛很耐心地向她解釋:「信誠找合作方,向來不只看規模和名氣,還要看對方的業務水平和發展潛力。再說,帝都這邊到底只是子公司,規模比不上天都那邊,簽個互聯網巨頭來合作,也沒有必要。而且,彭程能力不錯,和他合作,我很放心。」
「你覺得他有能力?那和你比呢?」
他不屑回答,「這有什麼可比性?」
孟引璋扯住他手臂來回晃,「你說說唄。」
他長出一口氣,被她纏得沒辦法,才不情不願地開口:「家世和經歷都不一樣,真的比不到一起去。不過我看彭程雖然年輕底子薄,但是不浮誇,很務實,專業上很精通,難得的是對整個行業的發展也挺有看法。老實說,如果我和他一樣的身世年紀,能做到他這樣,我給自己打九十分。」
孟引璋聽了就笑,「哦,原來你也承認,有今天的成就,是沾了家世的光。」
窗外街景不停後退,聶紹琛不經意瞥去一眼,卻只看到車窗玻璃上映著的孟引璋的笑臉。他聽著她捉狹的口氣,忍不住用力揉亂了她的頭髮,自嘲地一笑,「當然得承認,佔了便宜還賣乖的話,那是要挨揍的。」
孟引璋聽了,眉眼含笑,卻撇嘴哼了一聲,「真是難得,聽你這麼說自己,還肯誇我的家人。總算我哥爭氣,讓你瞧得起一次。」
聶紹琛皺眉望著她,好像不知道這抱怨從何而來,「我什麼時候瞧不起他了?」
孟引璋望他一陣,見他是真的想不起,才又提醒:「你可別說你忘了,上次我哥進了看守所,你是怎麼陰陽怪氣說他的!」
那一次……
當時孟引璋聽了彭程的事,急得都快哭了,而他還在一旁說風涼話。那幸災樂禍的口氣,現在自己想起來,都恨不能照著自己臉上狠抽兩巴掌。
聶紹琛回憶著當時的種種,因為心虛,頗不自在地說:「你也太記仇了。」
孟引璋沒好氣,「我要是那麼說你家人,你會不記仇?說不定當場就要撕了我!」
「我?」聶紹琛微微一愣,皺著眉頭彷彿思忖了一陣,才緩緩綻開一抹苦笑,「我還真是不會為這個記仇。」
「你有那麼大度?」這人一向睚眥必報,她才不信。
結果,他微微嘆息了一聲,後背靠在座椅上,慢慢地說:「我不是大度,是沒有值得讓我為他記仇的家人。」
聶家發跡三代,到聶紹琛出生的時候,已經家業不俗。他曾祖父當年一妻三妾,一共生了九個兒子。到了他的紹字輩,更是叔伯兄弟甚多,個個都一眼不錯地盯著祖產,勾心鬥角自他懂事的時候就已經開始。
最早的時候,有母親庇護,總算還有安樂的童年。可他五歲那年,母親絕症不治撒手人寰,父親當年就娶了新妻,次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後母容不下他,將他送到寡居鄉下的奶奶家,直到後來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不慎墜樓身亡,他們又久久沒有再生養,膝下無子,爭家業沒有優勢,這才把他接回了天都聶家。
回來以後的情況,不必細想也知道有多艱難。至於他終於步步為營握住聶家權柄之後,就更是明槍暗箭日防夜防。
中秋、重陽、除夕,這些合家團圓的日子,對於別人是節日,對於他卻是難日。一家上下幾十口,按照慣例聚在一處,表面上觥籌交錯其樂融融,可酒意昏沉里,隔著玻璃杯放眼一看,滿場的聶姓人,連他父親都算上,哪一個不是外人?
「家人」二字,在聶紹琛心裡實在沒什麼概念,無非是一點他無法選擇的血緣。甚至在兒時留下的烙印里,這兩個字的意義幾乎等同於「敵人」。他沒有過正常的家庭生活,所以沒法理解孟引璋與她家人之間,那種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感情。
從前,若說他瞧不起她的親人,總歸有些冤枉。他這人雖然嘴上張狂自負,但內心極有分寸,對待任何人都存著幾分尊重,從沒因為出身和權勢去鄙薄過誰。但是對於孟引璋那些親人們,他也的確是沒重視過。
最初他求婚不成,孟引璋說她家裡人不同意,他就很不在意地說:「結婚是咱們兩個人的事,他們同不同意有什麼要緊?」看她面有難色,又說,「是不是他們不給你戶口本?不然我想想辦法,先把你戶口遷出來?」
當時孟引璋支支吾吾沒同意,他還怪過她立場不夠堅決。
後來她舅舅出事,他倒是幫她解決了,不過事後,她很認真地向他解釋,她舅舅沒做那些違法的事,他聽都懶得聽,就直接說了句:「他是他,你是你,就算他真做了,也和你沒關係,你別介意這些。」
孟引璋聽了,訥訥得沒說什麼,可那神色分明是不悅。
再後來,她外公去世,病重和葬禮的時候,他都沒能趕回去陪著她。後來回到家,也沒認真安慰過她什麼。
不是不關心她,而是他自己沒有切膚之痛,沒法對她失去親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類似的事情還有不少,每次去岳家拜訪,他都是一副例行公事的模樣。他這樣八面玲瓏的人,該有的禮數倒是周全,旁人看不出端倪,但親近如孟引璋,總歸能感覺到他的敷衍。甚至有時候孟引璋獨自回娘家想要多留幾天,他會不耐煩,覺得她陪在他身邊就好,沒事留在娘家做什麼?
那時候沒有失去過孟引璋,愛上她、得到她,順利得像一場電影,讓他覺得自己擁有幸福理所應當,從沒仔細地站在她的角度,設身處地為她考慮過。而後三年的分別,讓他們各自冷靜下來剖析自己,也體諒對方,他這才發覺,自己當初大錯特錯。
用自己的方式對待她,那不算愛,用她想要的方式對待她,那才算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