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聶紹琛向來不喜歡對人解釋,但對著孟引璋,卻是恨不能把一顆心都剖開給她看。能想到的話都已經說盡,尤怕她不明白,又問了一句:「我不是不在意你的家人,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在意。我這麼說……你能明白么?」
孟引璋緩緩點了點頭。
他鬆了口氣,手臂攬住她肩膀,將她往懷裡一帶,嘆息說:「我以前做得不夠好,你別為那些事惱了我就行。」
孟引璋順勢把臉在他肩頭蹭了蹭,「沒有。」
「那就好。」
「還有……」
「什麼?」
「你從前,不喜歡帶我去見你的家人和朋友,是不是也因為這個?」
自從嫁給聶紹琛后,孟引璋與聶家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逢年過節,她想著禮數要周全些,主動提議和他一起看望聶家的長輩,次次都被他不咸不淡地回絕掉。而他的朋友們,除了見過與他親如兄弟的盛灃和唐卓,剩下的那些,她也是完全不認識。
那時候她心思敏感,只當聶紹琛是覺得她沒見過世面,怕帶出去丟人。如今她又問出口來,聶紹琛笑了笑,說:「不帶你見聶家人,是怕他們算計你,和那些人周旋很累,我一個就夠了,幹什麼要把你扯進來。至於那些朋友……在你眼裡,都是些狐朋狗友,他們的做派你看不慣,我怕你討厭他們,連帶著也討厭我。」
話都說開,當初的委屈糾結,如今只覺得好笑,「我還以為,是你怕他們不喜歡我呢。」
聶紹琛低了低頭,再抬頭就笑得有點壞,「他們么……的確是不喜歡你。」
「嗯?」孟引璋好奇,「他們見過我?」
雖然孟引璋對聶紹琛的朋友圈一無所知,但他的那些朋友們,卻是個個都認識她的。
當初他們剛剛戀愛,孟引璋還是沒出校門的學生,聶紹琛卻已經是權傾聶家的信誠太子爺。他的那幫朋友們,個個都是膏粱子弟,平時風月場里玩慣了,見聶紹琛獨個守著清高裝正經,硬是要拉他下水,嘻嘻哈哈笑他不行,要找個美女幫他「驗驗貨」。他也是被鬧的沒辦法,只好坦誠自己已經有女朋友。
得了這消息,那群人更是不肯放過他,嚷嚷著叫他把弟妹帶來看看。他怕這些傢伙嚇著孟引璋,只肯帶他們開車到霖大門口,等孟引璋下課出來,隔著車窗玻璃遠遠看一眼。
過了這麼些年,聶紹琛仍舊記得很清楚。那一天,孟引璋最後一節課是體育,所以穿了一身寬大的運動服。她少女時期身材消瘦,那衣服罩在她身上晃晃蕩盪的,風一吹,她整個人像只帶著飄帶的風箏,馬上要迎風飛起似的。
聶紹琛只覺得我見猶憐,把她指給朋友們看,口氣裡帶著一種獻寶似的謙虛:「喏,就是那個,是不是太瘦了?」
他一個朋友扶了扶金絲邊眼睛,往前探身看著孟引璋,幾乎要把臉貼在車頭玻璃上。他以為會得到讚揚,不想他那朋友仔細看了幾眼,坐直了就搖頭說:「我們還以為你眼光多高,原來就好個良家幼/齒學生妹。這也叫瘦?這是發育不良!瞧瞧那小身板,平得和搓衣板似的,一點女人味兒都沒有。琛子你做生意是這個,」說著向他豎了個大拇指,話鋒一轉,又說,「可說起泡姑娘,你是真不行。有空多和哥幾個出去玩玩,也見識見識什麼叫極品。至於你這個……這小姑娘都沒長開呢,還得養。」
平時他們一群男人在一塊兒,說話葷素不忌,什麼玩笑都開得。可那天聶紹琛聽完那幾句話就沉下臉,二話不說,開車就帶他們離開了霖大。
他不喜歡別人上上下下打量她的眼神,更不喜歡他們說起她時評頭論足的語氣,所以那次之後,他鮮少把孟引璋帶進他們的視野里。
如今把這些事也告訴孟引璋,她聽完就搖頭,「你這些朋友還真是……」
「怎麼了?」
「流氓。」
聶紹琛呵呵一笑,故意問她:「那你還想不想認識他們了?」
孟引璋思忖片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聶紹琛不由詫異,「嗯?」
「我再看不慣他們,他們也是你的朋友,是你生活圈子裡的一部分。聶紹琛,我不能只接受你的好,你圈子裡不好的地方,我也想知道,這樣的你才完整。」她一雙水瑩瑩的眸子望著他,饒是相識多年,仍舊叫他心動。她問他:「你說是不是?」
他回望那雙眼睛,心尖兒微顫,什麼否定的話都說不出口,更何況,他也根本不想否定,唯有笑著說「是」。
車子中間早升起一道隔板,後座封閉的空間里,兩人緊緊靠在一起。孟引璋兩手拉著他一隻手掌,在他掌心胡亂寫著字。他覺得癢,輕輕一掙就甩脫她,反手將她兩腕握住了。
「聶紹琛。」
她突然叫了他一聲。
他也不去看她,只問了一句:「嗯?」
「我沒想到你會對我說這些,也沒想到,你以前的日子那麼難過。」
昨晚之前,聶紹琛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把沉澱在心底的這些話告訴她。
他是個男人,做什麼事,錯了就是錯了,有什麼後果什麼懲罰,他昂首接受就是。解釋於他而言,就等同於借口,所以他不屑。
從前的日子再怎麼難捱,那也是他自己的事,不能成為傷害後來人的理由。
前人說過,如果你認識從前的我,就會原諒現在的我。這句話乍聽起來有道理,許多人奉為圭臬,卻是他頂討厭的。誰辜負過他,有本事討回來,沒本事忍回去,孟引璋不欠他的,他憑什麼用過去的傷痕做借口,厚顏無恥要求她的原諒?
他有他的驕傲,不願撕開過去的瘡口給她看,博取她的同情。
但是昨天晚上,當孟引璋俯首含住他的那一刻,生理上獲得巨大滿足的同時,心裡更是無比震撼。到底需要多少勇氣,能讓一個本性羞澀的女人,主動把自己獻上性的祭壇,心甘情願為他做這樣的事。
如果她都有勇氣在他面前剝去矜持的外衣,讓他看到她的熱情與熾烈,那他為什麼不能脫掉那層堅硬的盔甲,讓她看清自己柔軟的傷口?
此時此刻,他摟著她的肩膀,一垂眸,入目就是她烏黑的發頂和潔白的發旋。他忍不住在她黑髮上落下一吻,低低地說:「再難也都過去了,往後我有你,都是好日子。」
從前這男人多毒舌,哪怕是好話,也要拐一個彎,陰陽怪氣地說出來。這次他找上她,說要把不合適變成合適,孟引璋相信他真的在改變,卻沒想到他肯為了她,改變這麼多。
一念及此,心頭一片柔軟,她也為他們往後的日子打算起來。以前她為了向他證明自己,事業心一向很重,一心要把工作做出點成績,好讓自己覺得能夠配得上他。如今聽著他的溫言軟語,事業心突然就淡了不少。
聶紹琛是信誠的老闆,工作十分忙碌,如果她仍舊全職做設計師,兩人一起忙,只怕相處的時間要被一再壓縮,她完全沒有精力好好照顧他。
心頭一動,她溫聲問:「聶紹琛,你是不是希望以後去信誠,幫你打理公司的慈善事務?」
聶紹琛一愣,「我什麼時候說過?」
「是羅婷跟我提的。她說其他公司的慈善,都是老闆太太在做,她現在幫你弄那些,覺得很尷尬,所以希望我能接手。」
聶紹琛慢悠悠地說:「那是羅婷的意思,和我有什麼關係。」
聽他如此撇清,孟引璋不由撇了撇嘴,「羅婷是多聰明的人,要不是你這老闆授意過,她會自作主張和我提那些嗎?」
他被拆穿了,卻絲毫沒有尷尬窘迫的自覺,反而笑呵呵揉了揉她的頭髮,像對待什麼毛茸茸的小寵物。他笑著說:「呵,你倒是學聰明了。以前,我的確有意讓你幫我打理信誠的慈善事業,不過現在么……」
現在又變卦了?
他說到一半就住了口,孟引璋不由問:「現在怎麼了?又打算怎麼安排我?」
「安排」兩個字,聶紹琛聽了就苦笑,一臉無奈地說:「你萬事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我哪裡還敢安排你?不過是給你個建議,至於要不要聽我的,決定權還是在你自己。」
「什麼建議?」
聶紹琛望著她,眼神直勾勾的,好像她隨時都會跑掉似的,微皺的眉宇之間,更是顯出少有的猶豫之色。
孟引璋好奇,忍不住催了一聲:「什麼建議,你倒是說呀。」
他這才收回目光,有些不情願地開口:「有沒有想過,再去讀兩年書?」
讀書?
孟引璋瞪大眼,「你要送我去讀書?」
聶紹琛點點頭,說:「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幫你聯繫學校。我找人打聽過了,德國魏瑪有個不錯的設計學院,很多國際知名的室內設計師都在那裡任教。如果你過去讀個碩士,相信眼界會開闊許多。」他說得很快,好像一停下來就沒力氣再繼續了一樣,「怎麼樣?去不去?」
孟引璋猶未反應過來,只曉得傻乎乎地問:「怎麼突然想起來送我去讀書了?」
「也不是突然想起來的。」聶紹琛的口氣是刻意的輕快,「剛回來找你的時候,看到你替唐卓設計的別墅硬裝草圖,他們都說你有天賦,我也覺得很不錯。而且,難得你這麼喜歡做設計,不去頂尖的學府深造一下,我都覺得可惜。」
孟引璋從沒考慮過深造的事,從前是生活所迫,她要工作賺錢,沒時間也沒精力去考研,後來和聶紹琛重逢,一顆心被他佔據了大半,更是想不起這些事。現在他乍然提起來,她詫異之餘,也的確覺得他描繪的德國名校是眼前閃閃發光的誘惑,但是……如果真的去讀書,那就意味著他們還要分開。
夢想和愛情,艱難的選擇題。
理智還在糾結,可感情早已偏向了愛情,她本能地在找不去的借口:「可是……我都二十七了啊!」
聶紹琛卻說:「二十七怕什麼?那學校里的碩士生,不少都是工作多年後又回去深造的,三四十歲的都大有人在,你要是去,還算年輕的。」
「那……那我也沒有入學資格啊。」
聶紹琛搖著頭笑了,「我去捐贈個助學金,怎麼也能讓你入學的。」
孟引璋猶豫著,「那不是花錢買來的學位嗎?那樣的學位有什麼意思啊?」
她一再推諉,聶紹琛終於有點不耐煩,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那學校是低進高出,我不過給你找個入學的途徑,要拿學位,還是靠你自己努力。人家也是名校,我就算想給你買學位,人家也不會賣的。」到底忍不住,皺眉問,「怎麼這麼多問題,你到底去不去?」
剛才本能的猶豫,已經讓她看清楚自己的心,冷靜下來深入一想,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她搖搖頭說:「不去。」
這個答案叫聶紹琛無比意外,他狠著心逼自己,放飛她去追求她的夢想。她那麼希望成為一個優秀的設計師,如此大好的機會擺在她面前,她為什麼突然又不去了?
聶紹琛苦想出個答案來,皺眉問:「你是因為我?」他一心成全她,不希望她將來後悔,更不願她為他做出任何犧牲,於是逼著自己再勸,「你真不必為我放棄這麼好的機會,讀碩順利的話,拿到學位也不過兩年。再說,我們平時可以電話聯繫,我也可以經常飛去看你。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去不去。」
他說完就一眼不錯望住她,等著她最後的答案。心裡突突地跳,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希望她去,還是不去。
他腦中混沌,孟引璋眼睛里卻已經是一片清明,她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別勸我了,我真的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