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女王·飯局
不過一杯酒的時間,葉景深想起的過往,每一樁每一件,竟清晰如昨,只是和著酒液飲下后,雜揉在一起,又面目模糊而去。
而回憶結束,眼前的故事還在繼續,只不過由一個故事,分成了兩個故事。他的故事和她的故事,沒有交集。
久別重逢,本該是值得慶幸的事,但他深深地厭惡這個成語。
所有的重逢,必有久別;而久別後的重逢,又未必圓滿。
這已是他和顧瓊琳之間的第三次重逢,可就在前幾天的那頓早餐上,他正式告訴她——他放手了。
往後,即便有再多的相遇,也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寒暄。
就像現在。
她和霍行川在圓桌的另一端,與他面對面坐著,他們受邀赴同一個飯局,飲同一瓶酒。
三年之後,他是葉家的掌權者,她是光芒萬丈的顧女王。
他們同桌卻不同語。
「葉先生,你吃蝦蟹的方式,真特別。」
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散他漫無邊際的思緒。
說話的人,是董家的大小姐董蔓顏。
潘家老爺子設的這個飯局,也有意思,宴請的都是城中的年輕一代。大概人老了,都有牽線做媒的喜好,把董蔓顏安排在葉景深身邊,老爺子那意思再明確不過。
葉景深從走神中醒來,低頭看去,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剝好了一殼子蟹黃蟹肉和幾隻蝦,全都堆在碗里,碰也沒碰。
「呵呵,這碗筷我都沒碰過,全是乾淨的,你若是不介意,就直接嘗嘗?澆點姜醋,一口吃下去,很滿足。」葉景深笑著低語后,轉頭喚來侍者將手邊的殘殼收拾乾淨,又讓人捧了水來洗好手,這才將挑好的那碗蟹肉與幾隻蝦放到董蔓顏面前。
董蔓顏有些受寵若驚。
「這怎麼好意思,你剝了這麼久。」
「其實我不怎麼吃海鮮,只是會剝而已,剛好幫你服務,你也不用臟手。」他說著舀起一勺姜醋,「要嗎?」
「那加一點吧,謝謝你。」董蔓顏聞言大方接受了他的體貼。
「哈哈,看不出葉總這麼溫柔體貼,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都不敢相信!」潘家的二兒子潘啟言坐在旁邊,看得仔細,不禁笑著打趣。
「看來老爺子一番心思,不會白費了!」席間有人附和地笑言。
董蔓顏被打趣得有些臉紅,嗔道:「你們還吃不吃?不吃就一邊去。」
「哈哈哈……」潘家老爺子見自己想保的媒似有眉目,心情大好,便放聲笑了,「你們就別打趣他們了,萬一被你們說跑了,看我饒得了你們!」
「葉總這麼溫柔體貼,竟然單身多年,一個緋聞女友都沒傳出來過,我可不信。你得老實向我們交代交代情史,好讓我們……大家放心!哈哈。」潘啟言說著,朝董蔓顏挑眉一笑,做了個嘴型——「我幫你問!」
董蔓顏瞪了他一眼,耳朵卻豎了起來。
旁邊的人立刻也都附和著笑了。
葉景深半垂了眼帘,唇邊的笑還掛著,眼神卻無人可見。
沉默了兩秒,他才開口:「我沒有女朋友,不過……我愛著一個女孩,很多年。」
說著,他緩緩抬了眼,視線掃向正對的方向。
那裡,坐著顧瓊琳,她正伸筷子去夾轉檯上的魚,像沒聽到桌子那邊的八卦似的,而她身邊的霍行川正舉著杯與身邊的人暢談應酬。
她桌前的盤子很乾凈,席間她沒碰過任何需要剝殼的食物,而在以前,蝦蟹是她最愛的食物。他之所以學著剔蟹剝蝦,也不過是想有朝一日能親手為她服務,可惜沒機會了。
葉景深一邊想著,一邊將手裡的那杯紅酒飲盡。
桌上的人原本只是存了調侃的心,聞言都是一怔。
「那……然後呢?」
許是他眼中痛色太重,看得人心軟,董蔓顏忍不住開口問。
葉景深卻一掃眼底苦澀,笑出聲來:「沒有然後,她不要我。」
半玩笑式的語氣,讓周圍氣氛一輕。
「你又開玩笑,罰酒!以你的條件,只有女人撲上來的份,哪有可能是你被女人拋棄。要真那樣,肯定只有一個原因——那女人眼瞎!」潘啟言毫不客氣地鄙視道。
「咳!」
被罵「眼瞎」的人正低頭喝湯,不小心嗆到,咳出聲來。
「沒事吧。」霍行川轉過頭,輕拍她的背。
「沒事。」顧瓊琳放下勺,抬頭,與葉景深掃來的視線在半空相遇。
聽霍行川說,葉家的幾個大項目會在京里這些人中挑合作對象,因此葉景深要留在這裡很長一段時間,未來他們碰面的機會,只會多不會少。
如此想著,顧瓊琳朝他笑了笑。
三年時間,他變了太多,整個人越發沉斂起來,不再將喜怒形於色。酒桌觥籌交錯間,他或笑或怒,收放自如,言語中的真情假意,聽起來都動聽萬分。
葉家的劇變,成就了一個不動聲色的葉景深,所有鋒芒盡藏,只留手間薄刃。
她記憶里那個有些霸道張揚,又有些幼稚紈絝的葉景深,和過去的她一起消失了。
葉景深不知道想到啥,忽然舉了酒杯站起,繞過眾人,走到霍行川旁邊。
「霍少,百聞不如一見,我早就想和你見面,親自向你道謝。三年前嘉樹和宜舟的事,多承你出手幫忙。」他說著舉了酒杯。
霍行川根本不記得誰是徐宜舟。
「三年前我求你的第一件事。徐宜舟是我好友,蕭嘉樹則是他的摯友,這兩人快結婚了。」顧瓊琳附到他耳邊小聲解釋一句。
緣分太玄妙,蕭嘉樹、秦揚風和葉景深是摯交,而徐宜舟、蘇黎歌和她則是死黨,可遺憾的是,除了徐宜舟之外,三年前蘇黎歌和她,都遠走他鄉,不得善終。
她一解釋,霍行川便想起那年春天的事。
「葉總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
「這三杯酒,我先干為敬。」葉景深仰頭,連飲了三杯酒。
「豪爽!」霍行川笑著端起酒跟著飲盡。
顧瓊琳見葉景深這喝法,皺了皺眉,也將酒往唇邊送。
「你隨意吧。」葉景深卻在她將酒送入口中前說道。
「葉總這麼乾脆,我們怎麼能隨意。這酒我替她喝了。」霍行川取走了她手中的酒杯,沒等她回答便一飲而盡。
他喝完酒後又笑嘻嘻地對顧瓊琳開口:「我替你喝了酒,你得替我剝只螃蟹,那東西我愛吃,不過我嫌麻煩。」
顧瓊琳瞪了他一眼。
霍行川的要求顯然是針對剛才葉景深剝蟹的舉動所提的,簡直唯恐天下不亂。
葉景深倒沒再說什麼,舉著空酒杯坐回席上。
有人來敬董蔓顏酒,他二話沒說便替她喝了,席上的人見狀便都輪流來敬董蔓顏酒,結果最後通通都被他給擋下。
這通飯局,他沒吃多少菜,只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替董蔓顏喝的、別人敬他的、他敬別人的,沒完沒了。
紅酒和著白酒,一通豪飲,酒精麻木了神經,也讓他頭暈起來,酒宴未結束,他就有些撐不住,起身告罪去了洗手間。
葉景深酒量不算差,這些年常要應酬,也不是沒喝高過,只不過像今天這樣毫無節制的飲法,卻還是頭一回。
胃裡翻天覆地的絞著,他吐得天暈地暗。等到吐完,胃裡舒服一些,腦袋卻又撕裂般疼起。他步履不穩地走到外面的洗手台前,拿冷水猛潑自己的臉。
冰意讓思緒稍稍清晰起來,他掏出手機拔給了劉誠。下午他是自己開車來,但目前的狀況他自己開車回市區已經不可能了。
電話才接通,他手卻不知怎地一顫,手機從掌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怒意忽起,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怒,只覺得心裡像埋了枚炸彈,等這一個引線燒著就發作。
「喂?葉總?葉總?」劉誠疑惑的聲音不斷從手機里傳出,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水「嘩嘩」流著,葉景深已直接將臉湊到了水籠頭下。
「喂,劉誠嗎?是我,顧瓊琳。」
他身後忽然傳來她的聲音。
葉景深猛地抬頭轉身,額前發梢的水珠隨著他的動作被甩開,他眯著眼,從睫毛上不斷滴落的水珠間望去,顧瓊琳不知何時已經拾起他的手機,正站在他身後和劉誠講電話。
「他醉了,恐怕你得來一趟接他回去。」顧瓊琳說著報了地址給劉誠后才掐線,將手機擱到他的手邊。
「劉誠說他半小時后就到。」她簡單交代一句,轉了身。
「覺得我醉了?你一定沒試過,不管喝多少酒,意識都清醒無比的滋味。」他在她身後開口。
身體像被車碾過,腦袋每根神經都在疼,可意識仍舊清醒,想要遺忘的東西竟更加清晰,歷歷在目,輪轉而過。
醉,對他來說是奢侈的事。
酒精……救不了他。
顧瓊琳腳步頓了頓,只說了一句話。
「那就少喝點。」
話畢,她回席。
沒多久,葉景深也跟著回來。
他臉頰發紅,發梢的水珠已經抖干,頭髮潮濕地向後梳去,露出飽滿額頭,看上去精神奕奕,絲毫未受酒精影響。
才落座,就有人又來敬酒,他仍舊沒有拒絕,一杯杯喝著,直到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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