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抉擇
花滿樓緊緊抓著韓夜心的衣袖,頭垂在他的肩膀上。緊閉的眼睛睫毛輕顫,有時候,他並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
「花滿樓,怎麼了?」韓夜心輕輕拍著他的背,問。
「讓我就這樣呆一會。」花滿樓更加拉近韓夜心。
「好吧。」韓夜心沒有再問。兩個人就這樣靠在一起坐著,亭子的一邊,雪白的瀑布降下來,另一邊,胭脂紅的山茶花一朵一朵地落在地上。
韓夜心的手搭在花滿樓的背上閉上眼睛。
他好像有些明白了花滿樓所能「看到」的世界。
可是七童為什麼這麼傷心?在韓夜心面前,花滿樓一旦固執起來,會一個字也不肯吐露。他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手拍著花滿樓的背:只好等他慢慢告訴自己啦。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兩位綵衣少女走了過來。見到這樣的情景,嘻嘻一笑,遠遠地福了福身,道:「花公子,韓公子,主人說兩位公子合著該餓了,讓奴婢們請兩位公子去用餐。」
兩人這才如夢般醒了過來,韓夜心舉著衣袖擦了擦花滿樓臉上隱約的淚痕,心中百感翻覆,面上卻笑了起來:「七童,你成花臉了。」
花滿樓一動未動,任由他擦去,看起來乖巧異常,聽到這話,卻故意板了臉,起身整了整衣擺,也不說話。
韓夜心搖了搖頭,笑著牽他的手道:「花臉的七童也很好看。」
花滿樓這才神色鬆動起來,嘴角輕輕揚起,任由著他拉著朝飯廳走去。
兩個人影站在山巔。山巔上書雪紛飛。身穿黑袍帶著金色面具的雪山主人百里春華的旁邊,是一個身穿灰衣頭帶方巾看不出年紀的人。
那灰衣人皮膚極白,容貌年輕,卻有一雙極其蒼老的眼睛。他正是雪山腳下那間客棧的主人。
此時灰衣人望著花韓二人攜手遠去的樣子,道:「你真的打算這麼做?」
百里谷主道:「時光匆匆,百年如過隙,我早打算這樣做了。」
灰衣人道:「何苦為難年輕人?」
百里谷主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桀桀,極其難聽:「你也為可憐別人?!」
灰衣人聽到這話,嘆了口氣。他好像已經經歷了很多很多事情,已很少有事情能讓他的感情產生波動。只是,偶爾那蒼老的靈魂,也會因這偶然闖入的外人起一絲波瀾。
但這波瀾並不會有多久。
百里谷主道:「何況,他們有求於我,我所做的,不過是交換而已。」
「如果交換的是金錢,無可厚非。可是,你又何苦讓自己曾經遭受過的痛苦,再讓別人遭受一遍?」
這一次,百里谷主笑得彎下腰去。他那沙啞的嗓子里不斷發出磨鐵一般的聲音,遠遠聽了,根本不知道是笑聲。
「我願意!」百里谷主站起來,眼神銳利地望著花韓二人轉入拐角的身影:「我就是要讓別人也嘗一嘗,被遺忘的痛苦。」
「不,」灰衣人忽然說道,他望著百里谷主,眼裡竟充滿了同情:「你是想讓人知道,遺忘別人的痛苦……」
這個山谷比他們所見的任何地方都要春意盎然得多。到處繁花似錦,碩大的花朵色彩鮮艷地掛在枝頭,有著彩色羽毛的鳥兒在花枝上棲息著,或者拖著長長的尾巴在草地上走著。
綵衣少女領著二人到了一個四面敞開的軒堂中,正中央的矮桌上早擺滿了酒菜,座椅是鋪墊,一個少女在軒中彈著古琴。
「主人說請二位小公子就當是在自己家裡,千萬不要客氣。他有事外出,晚上才得回來,還請二位公子不要見怪。」
花韓二人分別落座。少女也跪坐下來,替二人斟酒。起初韓夜心只覺得奇怪,這雪山主人把他們迎接進來,卻又突然離去,但是招待又頗為殷勤……後來他發現花滿樓神態自若頗為放鬆,雖然疑惑雪山主人和他談了什麼,便也按下心中疑慮,學著花滿樓的樣子放鬆下來。
這一整天,韓夜心都能感覺到花滿樓有心事。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花滿樓經常會出神,還會握著他的手,半天不說話。韓夜心本以為耐心等下去,花滿樓終究會告訴他,可是到了晚間快要休息的時候,花滿樓還是什麼也沒有說。
他終於不耐煩起來,一把甩開手,怒喝道:「花滿樓!你到底有什麼事,快點告訴我!」
花滿樓聽到這話,臉刷地一白,別過頭去。
韓夜心跑到他面前,掰過他的臉:「我們已經因為這件事吵過多少次了?你為什麼每次總不肯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花滿樓固執地咬緊嘴唇。
韓夜心看著他,無奈地鬆開了手:「你不願意說,我就猜一猜吧。」
花滿樓忽然握住他的手,皺眉道:「你……」
「因為你每次都不願意說,所以我只能亂猜!」韓夜心心浮氣躁地甩開手,在屋子裡踱了幾步,說道:「其實也不用猜,肯定是因為我的病。你這麼為難,一定是那個百里谷主真的能治好我的病。若他沒這個本事,我們早走了不是?可是他要替我治病,卻需要你給出代價。這代價一定不是金銀,而是讓你非常非常為難的事情。」
韓夜心赫地一震,回頭看了花滿樓半晌,又搖頭道:「這件事並不違背武林公義,因為如果他讓你做壞事,無論如何你都不會答應的。這件事不會危及別人,也不會傷害花家人——因為他們是你的底線。所以……」
韓夜心快步走過來,捉住花滿樓的肩膀:「所以他一定是要傷害你!花滿樓,你告訴我,你答應他的是什麼?」
花滿樓低下頭,臉上什麼神色也看不出。
韓夜心又鬆開手,後退幾步,審視著花滿樓,道:「百里谷主想要傷害你……我不明白,他與你無冤無仇……」他臉色忽然變了幾變,抓起花滿樓的手臂:「七童,我們走!」
七童卻沉沉地坐在椅子上,一動未動。
「你瘋了!」韓夜心吼道。
七童神色頹然:「夜心,如果再發作,你可能挺不過這一次。」
這件事韓夜心自己也心知肚明。
他看著花滿樓。他們太了解彼此,有很多話根本不需要說出來。如果花滿樓能夠用代價挽回韓夜心的生命,韓夜心會拒絕嗎?
他不會,因為他知道,只要活著,才是對彼此最大的慰藉。
可是事到臨頭,他卻發現自己沒辦法面對。
「花滿樓……」韓夜心長長地一嘆。很多時候,他都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他本不該遇到這樣的人,帶給對方的都是麻煩。
「你能告訴我,百里谷主讓你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他柔聲問。
好像已經放棄了和花滿樓爭辯,已經認同了這種做法。
花滿樓抬起頭來。他的臉在昏黃的燭光下一明一暗。白天和夜晚本來對他並沒有區別,因為他的眼裡,本來就只有黑暗。可是他仍然習慣了在夜晚點燈,在睡覺之前,吹滅那盞燈。
因為和他在一起的人需要這點光明。
他喜歡做這些小事,甚至有一種自己並沒有瞎的感覺。
燭花爆了爆,可是他卻忽然感覺不到光的存在了。他深陷在最深最深的黑暗裡。
「哈哈哈~」忽然一個人-大笑著走進屋內。那人的笑聲桀桀如鐵相磨,黑袍金面,正是雪山主人。
雪山主人袖手走進來,饒有興趣地看著兩人。他好像已經在門外聽了許久。
「你想知道?」他帶著笑意,對韓夜心說道。
「是。」韓夜心果斷答到。
「其實不知道該有多好,這樣你就不會有愧疚,說不定……」他又看了看花滿樓:「非但不會愧疚,還會怨恨。」
他抖動著肩膀,兀自笑了一會:「你要知道,怨恨比愧疚要美味得多。怨恨別人,說起來其實就是在憐惜自己。可是對他人懷有愧疚,卻是在虐待自己。」
韓夜心皺眉。
百里谷主又對花滿樓說道:「你確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他?」
一直沒有動的花滿樓這時點了點頭。韓夜心覺得自己有些不認識這樣的花滿樓。他們不過十六歲。從七歲開始他們就一直在一起。他認識的花滿樓,快樂,真誠,雖然也會耍脾氣,但他的身上,絕沒有沉重和絕望的氣息。哪怕他自己失去了光明,哪怕韓夜心每月被寒毒折磨,他都沒有消沉過。
可是現在的花滿樓,卻挺直著尚未足夠承擔一切沉重的脊背,懷著幽暗的表情,點了點頭。
韓夜心忽然撲過去,抱住花滿樓,搖著頭哭起來。
「七童……」
是他自己口口聲聲說要聽,但是看到這樣的花滿樓,他卻忍不住難過地落淚!
花滿樓輕輕嘆息一聲,伸手撫摸著他的頭髮。
「夜心……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他的聲音是那樣的柔和,那樣的溫柔,讓韓夜心有種錯覺,現在說話的人已經不是十六歲的花滿樓,而是那個坐在百花樓里的青年花滿樓了。
百里谷主見此情景,又嘿嘿冷笑起來。
好像他們現在越痛苦,他就越快樂。
「我真的沒有看錯……這麼多年,難得有你們這樣的人送到我面前。」百里谷主幽幽盯著二人,忽道:「你還要聽么?」
花滿樓的手頓住。韓夜心也止住了哭聲。他抹乾眼淚,站了起來。
「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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