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洗心
百里春華決定馬上實施他的計劃。不過,他還是留了一晚的時間,給兩個少年人告別。
他相信,一道好菜,需要精心的烹調和耐心的等待。
韓夜心醒過來的時候,房間里仍舊點著燈。他動了動,卻聽到一陣嘩啦啦的鐵鏈聲。
韓夜心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然而手腳都被鐵鏈鎖了起來。花滿樓坐在床邊看書。韓夜心瞪著他,道:「這是幹什麼!」
花滿樓翻了下書頁:「怕你干傻事。」
韓夜心又掙了一下,那鐵鏈拴得牢牢地,根本沒辦法掙脫。雖然禁錮住手腕腳腕的地方被細心地纏上棉布,但是被控制的感覺還是讓他十分不舒服。
「花滿樓,我不知道你還有這個惡趣味。」
花滿樓只微微一笑,沒有搭理他,又翻開一頁書。
「不想我亂來點穴就好啦,幹嘛非要用鐵鏈綁起來?」鐵鏈隨著他的動作一陣嘩啦啦亂響,韓夜心咬著牙,真有些覺得花滿樓是故意的。
「這些年,我會的你基本都會點,尋常點穴自然制不住。」花滿樓悠然答道。
「那也不用……唉,別人會誤會的。」韓夜心苦惱地道。
花滿樓「噗嗤」地笑出來,放下書:「小韓弟弟,你怕了不成?」
「我怕什麼?」韓夜心耐心地道:「我是怕你……怕影響你在世人心中的形象。」
花滿樓拿書敲了下他的頭:「不用你操心。」
兩個人忽然又靜默下來。他們都知道,即使再插科打諢,有些事還是要面對的。
「花滿樓,你真的不能把我鬆開嗎?哪怕只是手,」韓夜心祈求道。他早熟悉了怎麼對付花滿樓。與其對他浪費表情,不如在聲音上下功夫。
花滿樓果然怔住。但沒一會,他又拿書敲在韓夜心頭上:「休想。」
此計不通。
韓夜心又換了一種,在床上扭著:「七童,我手麻了,腳也麻了,而且這種姿勢真是難受死了,你就放開我吧?」
花滿樓笑著給他揉了揉胳膊腿:「你就死心吧。」他頓了一下,笑容忽然斂去:「在我們談好之前,我是不會鬆開的。」
知道花滿樓是決意不會解開這些鐵鏈了,韓夜心只好放棄地閉上眼睛。
「夜心,這件事你已經答應了,不是嗎?」花滿樓道。
韓夜心皺了皺眉,終是不忍,睜開眼睛。
花家的七童俊秀挺拔。比他的外表更加優秀的,是他比誰都溫柔,又比誰都正直的內在。
他們本如兄弟一般成長,又比兄弟更親密。
韓夜心眼睛眨呀眨,忽然又覺得酸楚起來。一想起花滿樓會忘了這一切,忘了他的存在,忘了他們之間的過往……淚水就不自覺地涌了上來。
花滿樓輕輕嘆息,拿袖子擦掉那些將落未落的淚水:「小韓弟弟,以後我不在你身邊了,你得自己照顧自己才行。這樣動不動哭鼻子,可是會被人看輕的啊。」
韓夜心點了點頭,可還是忍不住。
「以後我們都不能再哭了。因為我們長大了。」
「花滿樓……」
「……不要哭了,你這樣,我怎能放心?」
韓夜心搖了搖頭:「我沒辦法,一想到你就要忘了我,眼淚就……」他努力吸了吸鼻子,看著帶著憂愁的花滿樓:「你再給我擦一下,我答應你,以後就不哭了。」
「……好。」花滿樓沉聲答道。他舉著袖子,俯過身去,擦著韓夜心的眼淚。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不過卻可以觸碰到他的臉。韓夜心七歲的時候很瘦,臉卻還有些圓圓的。花滿樓記得他的眼睛,兩個眼睛咕嚕嚕一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讓他忍不住就要去打趣一番。
眼淚越擦,兩人挨得就越近,忍不住耳鬢廝磨一番。
擦了半晌,花滿樓終於拉開距離,端坐在位子上,正色道:「好了,以後可不準再哭了。」
韓夜心破涕為笑,「嗯」了一聲。
其實花滿樓又何嘗是無動於衷?百里春華一直在想,是被人遺忘痛苦些,還是遺忘別人更痛苦?花滿樓覺得,這兩種痛苦,根本不需要比較。因為對於不願意分別的人來說,無論哪一種,都是錐心之痛。
可是,他寧願忍受這種痛苦,也希望小韓弟弟能好好地活著。
而且,夜心並不會忘記他,不是嗎?
花滿樓忽然道:「夜心,等你好了,會來找我嗎?」
韓夜心抖了抖鐵鏈,道:「你都忘了我了,我去找你做什麼?」
花滿樓一窒,連臉色也白了起來。
韓夜心慌忙道:「七童!跟你開玩笑!唉!你怎麼就當真了!」
花滿樓幽幽地道:「不要和我開這種玩笑。」幾乎能聽見聲音的顫抖。韓夜心後悔異常,心痛難擋,哀求道:「我怎麼不會去找你呢?就算你要打我殺我,我也怎能不去找你?」
花滿樓輕輕笑了,那笑容卻有許多苦澀與無奈。他理了理韓夜心的鬢髮:「我做什麼要殺你打你?」
「大概,我又惹你生氣了?」見有緩和的餘地,韓夜心連忙逗他。
花滿樓搖了搖頭:「你要是不來找我,我會生氣的。」
「知道啦!」
「一言為定!」
其實花滿樓和韓夜心都十分的自信,自信到了有些自負的地步。他們以為,以他們之間斬不斷的關係,即使其中一個忘了,另一個也絕不會讓他忘記。
所以,為了韓夜心的生命,而答應百里春華的要求,並不能稱為多大的冒險。
雖然分別實在讓人痛苦,遺忘和被遺忘也更加痛苦。
在剩下來不多的時間裡,花滿樓解開了韓夜心的束縛。兩個人並排睡在一起,手牽著手,誰也捨不得睡過去,一直在說話,說了很多很多。累的時候,就動一動彼此的手,哪怕千言萬語,也能夠通過微小的動作傳遞。
第二日清晨,當百里春華踏進房間時,並沒有看到想象中的愁眉苦臉。兩個人今天都換上了勁裝,脫掉了寬袍大袖,更加顯得精神奕奕。
百里春華笑道:「兩位小公子,精神倒是不錯。昨晚睡得可好?」
「多謝谷主關心。」花滿樓微笑作答。
百里春華的目光在二人之間轉來轉去。他實在想知道昨晚兩人到底聊了什麼,為什麼今天他們如此平靜。
或許,他們的感情不過如此。
百里春華有些失望,一甩衣袖,冷聲道:「不知花公子可準備好了?」
花滿樓點了點頭:「在下隨時可以。只是,我想先看看百里谷主能給的東西。」
言下之意,百里春華到底能不能醫治韓夜心?
百里春華冷聲道:「何必著急?再過三天,就又是月圓之夜了。到時候花公子應該還會記得,還能親自驗證。」
不過韓夜心之前已經提前發作過幾次。這一次,花滿樓不敢大意。那百里春華卻並不怎麼在意,讓人拿過藥箱,先替韓夜心診治了一番,接著拿出一瓶藥丸扔了過去:「這裡面裝的是大雪山雪蓮花製成的藥丸。這葯在外面千金難求,在我這裡,卻是要多少有多少。花公子,這下可該放心了?」
花滿樓仍是不放心。不過他決定過了這個十五再說。
或許因為心有期待,這個十五竟感覺來的比以往都要快。韓夜心之前提前發作過幾次,可是這次,卻一直到十五的月亮升起,慣常的寒毒發作的感覺才慢慢襲來。
第二日清晨,當百里春華再度出現在二人房間的時候,花滿樓的表情顯得嚴肅了很多。
百里春華道:「花公子總該相信了。」
花滿樓點點頭。
「百里谷主,在下已經準備好了。」
百里春華喝著茶,用茶杯盪開茶葉,眼睛裡帶著笑意,慢悠悠地道:「花公子將來必是個君子。」
花滿樓和韓夜心如常告別,好像他只是要去晨練。韓夜心也如常送出花滿樓。他們彼此都沒有太多的牽挂與不舍,就像每一個普通的清晨。
花滿樓走後,只剩韓夜心一個人在屋子裡。百里春華說過,他對花滿樓的試驗可能需要很久。他會讓花滿樓慢慢忘記關於韓夜心的一切。
韓夜心坐在書桌前,鋪開紙,拿起筆,用坊間流行的筆記的形式,把他和花滿樓共同經歷過的事情記錄下來。
韓夜心身體不好,練武也不能像花滿樓那樣持續很長時間,所以經常有一個人在房間里的狀況。他喜歡看一些雜七雜八的書,偶爾興緻來了,也會記上幾筆。現在,他想把關於他和花滿樓的一切都記錄下來,等花滿樓真的忘記了,或許可以看看,說不定能想起什麼。再不濟,也求博他一笑。
韓夜心起初學字的時候,模仿的就是花滿樓的筆跡,以至於現在他的字跡,和花滿樓的也十分想象。
韓夜心搖頭一笑,繼續用這種字體寫了下去。
花滿樓回來的時候,腳步十分輕捷。他穿著練功用的經服,像往常一樣背著手走進屋,悄悄走到韓夜心身後,卻在韓夜心落筆的時候忽然拿過那張紙,笑道:「小韓弟弟,你背著我在寫什麼?」
韓夜心連忙道:「墨還沒幹!」
墨果然沒幹。最後一筆上凝聚的墨汁在雪白的紙上流淌下來。
濕漉漉的字,花滿樓自然沒辦法用手指去讀。他把紙還給跳起來搶的韓夜心,拉了把椅子坐下:「不搶你的,你自己讀給我聽總成吧?」韓夜心拿過紙,寶貝地吹了吹:「我怕你笑話。」
花滿樓豎起兩根手指,正色道:「無論小韓弟弟寫了什麼,花滿樓堅決不笑,否則……」
還未說韓夜心就把他的手拉下去:「我在寫我們之前經歷過的事。花滿樓,你說我是從剛認識就開始寫呢,還是撿有趣的,不拘時間寫?」
花滿樓托腮想了想:「先寫有趣的。你寫著寫著,就會想起更多啦。」韓夜心點了點頭,又拿過筆。
「你現在在寫什麼?」
「哦,有一年我們去別院消夏,你和陸小鳳比賽輕功,反而被湖上的白鵝追趕的故事。」
「……小韓弟弟,把你的稿子都交上來,我要一個一個檢查。」
韓夜心哈哈大笑起來,一把護住他的稿紙:「才不要!」
兩個人打打鬧鬧,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之後兩個人開始商量這本書怎麼寫下去,花滿樓建議有些小事比如被鵝追什麼的就不要寫了,而寫那些比較風雅有趣的,韓夜心卻說想起什麼就寫什麼。兩個人竟爭論起來,而且越說越想起以前的種種趣事,忍不住又互相打趣起對方。
許久,等韓夜心終於決定今天的稿子到此為止,兩人才又安靜了下來。
休息了一會,韓夜心忍不住問起花滿樓今日的經歷。
花滿樓本在喝茶,聽到這話皺了皺眉。
「我好像知道百里谷主要做些什麼了。」
韓夜心不解:「你不早就知道?」他指了指自己:「他要你忘了我啊!」
「我是說,他要怎麼做到這點。」花滿樓道:「你覺得百里春華要怎麼讓我忘掉?」
韓夜心道:「吃藥?他好像有很多葯。」
花滿樓點點頭:「起初我也這麼想。咱們聽過那麼多江湖奇聞,其中不乏各種各樣的靈丹妙藥。但是百里春華說吃藥的話,最大的可能是讓人變得瘋癲,而不是特地忘了一個人。」
「這……不吃藥,那該怎麼辦?」
花滿樓搖了搖頭:「也不是完全不吃。他點了熏香,我猜那裡面應該有很多味藥材才對。不過百里春華主要的手段……夜心,你還記得你在東亭庄總是做惡夢的事嗎?」
韓夜心點了點頭:「記得。後來多虧了你的熏香。」
「最近可有做過?」
「那倒沒有。」
花滿樓微微笑了笑:「如果我猜的不錯,百里春華讓我失憶的方法和你經常做惡夢這件事,應該有關聯。」
他把韓夜心做惡夢是因為銀鈴兒用鈴聲等操控這件事說了出來。
「你是說,我坐惡夢,是銀鈴兒故意為之?」
花滿樓點了點頭:「我想他們是急著帶走你吧。你主動能跟他們走自然最好。否則路上也頗是麻煩。」
「可是這方法……」韓夜心皺眉。
花滿樓笑了:「你是不是想到了?」
韓夜心本想說催眠,但立馬頓住,道:「有點像江湖上流傳的魔教洗心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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