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離居
花滿樓坐在竹林里。竹林瀟瀟。
他手邊的石桌上擺著五根短笛。每個短笛上都刻著同一個姓名。
花滿樓拿起一根,手指摩挲著上面的字跡。確實每一個都是自己所刻。可是從第一根道最後一根,手指的感覺總有些不同。
好像第一根刻了很久,每一刀都帶著很深的感情。
可是他剛剛完成的最後一根,不過花了半柱香的時間都不到。
韓夜心。
這個人真的是如百里谷主所說的一般嗎?他和自己一樣,都是來這雪谷求醫問葯之人,只不過他無意中竟把自己當成故去的友人,故而才對自己異常的親密。
花滿樓總覺得很奇怪。
韓夜心對他實在是他自然了。若不是他真的想不起有這樣一個人,可能他真的相信,他們是比友人還親密的人。
百里谷主更奇怪。花滿樓知道他藏著很多秘密。每當百里谷主走進的時候,花滿樓總會不安。
這種不安越來越深。
就在方才,當他聽到百里谷主那奇特的笑聲,心中更加的不安了。
花滿樓覺得自己落入一個無奈的陷阱中,但他卻沒有任何一點頭緒。
起風了。他收攏了五根短笛,想起百里谷主的話,拿出其中一根,準備送給和他一起住的那個人。
花滿樓回到院子里的時候,韓夜心正在練劍。
在院門外就聽到長劍錚鳴,花滿樓本想推開院門的手停住了。在江湖中,偷看別人練武是大忌。雖然他並不能「看見」,但花滿樓還是覺得,不要讓人誤會比較好。
屋內的人騰挪跳躍,出劍的速度很快。這套劍法,花滿樓卻很熟悉。因為他自己,也會使這套件。
花滿樓皺了皺眉,心中的疑惑更深,推開了門。
那練劍的人見花滿樓進來,劍尖往回一折,收到袖下,笑著道:「七童,今天回來的倒有些早。」
花滿樓覺得自己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不喜歡被不熟悉的人稱呼為「七童」,他也不習慣去欺騙別人。
那少年擦了擦臉上的汗,走了過來。
花滿樓感覺到那少年的目光落在他臉上。
「那百里怪物今天又怎麼折磨你了?」
花滿樓聞言有些不悅,道:「百里谷主只是替我治病,並不是折磨我。」說著邁步向前。
那少年怔了一下,搖頭一笑,跟在了他身後。
花滿樓本是很少對人發火,用這種語氣跟人說話也是極少。可是他發現那少年卻一點也不生氣。
花滿樓忽地挺住腳步,那少年本是低頭走路,跟了幾下,差點撞上他才又停了下來。
花滿樓有些不好意思,他從袖子里拿出那根笛子:「送給你。」
少年接過去。手指接觸的瞬間,花滿樓感覺到他的手很冷。即使剛剛練了武,即使身上冒著汗,可是手指卻仍舊很冷。
看來,他是真的來治病的。
韓夜心拿過那根笛子:「之前的還沒有壞,怎麼這麼快就做新的了?」看到上面的字,噗地笑了起來,走過來面對面道:「七童,你該送我刻有你名字的,這樣還有些意思。」
花滿樓怔了怔,暗道那樣不就如同男女之間交換信物了嗎?
好在那少年並沒有再說什麼,把笛子插在腰間,率先走進了房間。
花滿樓進了屋,在桌邊坐下,聽到那少年洗臉更衣,完全不避諱自己這個外人。他卻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得低頭咳嗽一聲。
那少年聽他咳嗽,回頭看了看他,卻是皺眉沒有說話。
桌邊有墨香。他的手邊果然放著一沓紙。紙上的字跡已然幹了很久。
顏體小楷,竟……和自己的字跡非常相像。
花滿樓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身在陷阱之中的感覺更明顯了。
那少年換了衣衫,快步走過來,扶住他道:「怎麼了?」一手試探花滿樓的額頭,一手摸了摸自己的,有些憂心:「受涼了么?我給你熬碗薑湯。」
「不用。」話剛出口,那少年快步出了房門,進了院子里的一間小廚房。
花滿樓有些不好意思,也看不下去書了,走了過去。
許是薑汁沾到了眼睛,那少年正用手揉著,見花滿樓進來,狠狠眨了幾下才把手放下。
把生薑和蔥放進煲內,一邊用扇子扇著一邊生火。等火升起來了,那少年也站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花滿樓說著話。
花滿樓發現,少年在有意無意地向他打聽著什麼東西。他會問自己小時候的經歷,他的親人、朋友。
花滿樓很不忍心欺騙。他並不是不屑於說謊。有時候,適當的謊言或者會給人以希望。可是他覺得這個少年對自己一片赤誠,他實在不希望總是對他遮遮掩掩。
薑湯已經熬好了。那少年替花滿樓和自己都舀了一碗,放在廚房的方桌上。薑湯很燙。花滿樓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那少年微笑地看著他,卻是拿過他的碗,用扇子扇起來。
「你這個貓舌頭,小心燙著。」
「我,當真和你的朋友很像?」花滿樓忍不住問。
那少年一怔,把碗推了回來:「喝吧,冷了就沒效用了。」
說完,自己低頭喝了起來。
花滿樓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太過冒失。那少年一直待他這麼親密,豈不正是沉浸在這樣的夢中不願醒來?他又為何要強行打破?
那少年喝完了薑湯,撐著頭髮起呆來。
等到花滿樓也落下了碗,那少年忽然道:「我的朋友,讓我一定不要忘了他。」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始終沒有望向花滿樓。
「他是因為我……他讓我發誓,一定不能忘了他。我也不會忘了他。」但少年說著,卻將頭埋在了胳膊里。
「只是,突然間覺得很難受。原來不想忘記一個人,也這麼難受。」
花滿樓伸出手,那隻手停留在空中很久,終是沒有落在少年的肩頭。
「好了。」少年卻又忽然揚起笑臉來,收起了碗:「花七公子,這事以後再說。廚房裡煙大,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花滿樓和這少年住在一個房間里。他甚至發現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午休的時候,那少年把床鋪好,裹了條被子自動滾到了裡面,外面空留著一床鋪得整整齊齊的被子。
花滿樓讀不進去書。他少有的心煩意亂起來。走到院子里,感受到風吹在臉上。
他不知該拿這個少年怎麼辦。
明智點的做法,一定是離他遠遠地。可是,總有種不忍心推開他的感覺。那少年如此真心誠意地把自己當成他的那位故去的朋友,哪怕明知道這只是幻影。
少年午睡醒來,揉著眼睛看見花滿樓還站在院子里,拿了一件披風出來,披在花滿樓身上。
「你這樣,真的會生病。」
花滿樓皺著眉。
「好吧,你要是討厭這樣,我不做就是了。」那少年無奈地擺擺手:「百里怪物可真不應該,我的傷還沒好呢。」
你倒反而已經忘了。
花滿樓的手握著系披風的帶子:「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怎麼了?」
「我嗎?」少年手背在頭后,在院子里走了走:「我身中寒毒,本來已經治不了啦,但這百里春華非說他有辦法,卻讓我朋友去辦一件極難辦的事。我的朋友就去了。我就在這裡養傷。」
「原來你的朋友並沒有死。」
那少年聽到這話,忽而笑了起來。他笑得很暢快。
「當然沒有。」
半日相處下來,花滿樓知道那少年並沒有精神失常。他反而不習慣彼此的親密相處起來。那少年有所感知,言語間也注意了很多。
終於到了晚上休息的時候。雖然那少年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花滿樓總是有點不好意思和陌生人睡一起。
「花七公子,你只要想著,是和一個很熟的朋友相談甚歡,抵足而眠就可以了。」
少年坐在床頭,擁著被子道。
顯然,他已經有些瞌睡了。
「……我只有小時候才這樣。」
「你現在也不大。」
花滿樓仔細想了想。他總覺得和另一個親密的人睡一起是一件非常熟悉的事,可是卻總是想不起那人是誰。
陸小鳳嗎?
不不。
朱停?
也不是。
少年打了個哈欠,躺了下去:「真的,不騙你。那瘋子不會給你另外一張床的,還是早些睡吧。」
花滿樓無奈,只好脫了鞋襪,合衣躺下。前任抵足而眠有個前提是「相談甚歡」,可是他旁邊的這一位,已經呼吸沉穩,進入夢鄉了。
花滿樓以為自己不會睡著。他現在才發現原來二哥說的是真話,他真是一個被嬌養長大的小公子。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特別還是和陌生人在一起,他怎麼能睡得著?
可是那淺淺的呼吸聲聽久了,他竟也越來越困。他竟不知自己何時睡著的。
一覺醒來已是天光。那少年穿著衣服,嘴裡卻嚷著:「糟了糟了,今天要泡一整天的葯桶,起遲了又要被那些女人們念!」
少年一邊說一邊飛快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跑了出去。院子里早有幾個綵衣少女等在那兒,見他出來,為首一個竟是一頓訓斥。那少年連忙告罪,好一通軟語溫求,那少女的火才歇下來。
少年坐上了她們抬著的軟轎,回頭對花滿樓一陣咳嗽,方才離去。
花滿樓搞不懂那咳嗽是暗號還是什麼,索性不去管,收拾了一番,準備去見百里春華了。
竹林還是昨日的竹林。他的刻刀還放在石桌上。
百里春華還沒有到。花滿樓拿著刻刀,在想著什麼。
沒過一會,百里春華踏著竹葉來了。花滿樓起身行禮:「先生早。」
百里春華微微一抬手:「花公子早。」
他們在石桌前坐下。百里春華看見花滿樓擺弄那柄刻刀,問:「昨日的笛子,你送給他了嗎?」
花滿樓點了點頭。
「他是什麼反應?」
「他說,應該刻我的名字,那樣才有意思。」
百里春華竟冷笑一聲。花滿樓十分不解。
百里春華道:「有的人,總是分外貪心,你給的不少,他卻想要更多。」
花滿樓道:「可是那人,似乎知道我並不是他的朋友。」
「你可不要被迷惑了。這正是他的手段。」
花滿樓察覺到,百里春華似乎並不願意他和那個少年走近。百里春華的身上透滿矛盾,可是現在的花滿樓,卻沒辦法參透。
他道:「雖然先生說他是個可憐人,讓我幫一幫他。可是,我實在不喜歡和陌生人過分親近。家兄送我到先生這裡,並沒有說一定要幫先生做這樣的事啊?」
百里春華聽見這話,看花滿樓皺眉的樣子,似乎極是忍耐,便笑道:「是我多事了。那孩子在我這裡呆了一段時間,總是瘋瘋癲癲,我想,他既然認為七公子是他的故友,這倒也無妨。不過七公子既然不願意,倒也不必繼續下去。」
百里春華似乎很願意看到花滿樓對那少年疏離厭惡的樣子。
花滿樓於是皺著眉,繼續道:「與他住一起倒是還好,只是睡一張床……七童從小就沒有這個習慣,實是難以入眠。先生,這竹林清幽,又無人打擾,我可否在這裡靜養?」
百里春華看著他,目光有如實質,說道:「七公子喜歡,自然可以。公子的行禮,我讓下人拿過來吧。」
花滿樓沉吟一下:「那倒不用了。雖然那少年的病與我並無關係,但是昨日相處了一日,實在不該一句話不說就不告而別。」
百里春華笑道:「正是此禮。我怕他知道你不告而別,恐怕會瘋的更厲害。」
心裡卻道:哪裡有比花滿樓親口說出要搬出去住更好的?
韓夜心在葯桶里泡了一天,晚上帶了一身藥味回來。還未進院門,就見院門敞開,花滿樓站在一顆海棠花下。
知道韓夜心回來了,花滿樓先是一笑,繼而道:「你回來了。」
韓夜心點了點頭。
花滿樓道:「我卻要走了。」
韓夜心呼吸一窒。他看見院子里還有兩個下人,拿著花滿樓的行李。
「你要去哪兒?」
「離此間不遠有一片竹林,那兒有間小屋,甚是幽靜。」花滿樓頓了頓,拱手道:「這幾日承蒙照顧。」
那少年怔住,好半晌才道:「不算什麼。」
花滿樓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越是沉默,越是覺得難受,只好道:「就此告辭。兄台多多保重。」
「等等!」正要轉身,那少年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花滿樓皺眉。他記得他在竹子上刻的名字。
「你叫韓夜心。」
那少年伸出手去,竟想去抓他的衣袖,手卻在半空頓住,似是醒悟過來:「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
花滿樓面上一紅,踟躕了半晌:「我……」
「只不過是名字!」那少年道。
「韓夜心……」花滿樓竟覺得臉有些發燙起來。他低下頭去:「你的名字很好聽。」
少年望著他,許久,才鬆開目光。
他轉身不看花滿樓:「我是不會忘記我的朋友的。」花滿樓呆了呆,只聽那少年繼續說道:「只要從這裡出去,我一定會去找他,一定。」
他似乎有些傷心,又有些生氣,深吸了一口氣,道:「找到他之後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揍得他滿地找牙。」
花滿樓沒說什麼,轉身離開了。
一陣風過,海棠花落了整整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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