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巢聞
在巢聞看來,每一天都是一樣的。
枯燥,乏味,無所事事,無論做什麼都受限於人,由不得自己做主,入圈六年來,早已麻木——不如說是自打出生后便已習慣,母親病逝后更是只見寒涼。
有時候他會自暴自棄,頹喪地在外面喝上一夜的酒,不為澆愁,只是喜歡酒精燒胃的痛感,那樣真切,那樣難受,時刻提醒著他自己還是個有知覺的人類,而非行屍走肉,然而他一邊想著不能再繼續這樣墮落下去,一邊又自我放逐,喝醉了后肆意與人打架鬥毆,發泄個痛快,時常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某個巷口角落,身上總帶著傷。
現在的豪門大家出來的子弟大多都會點拳腳,巢聞也不例外。小時候張家請了兩個師傅來教小輩子防身,一個教中國拳法,一個教西洋格鬥,要求嚴格,讓孩子們吃了不少苦頭。張家三個孩子里,張澤越學得最好,巢聞長拳打得差了點,但格鬥學得比堂弟還要出色,而張家老大張澤皓是個懶鬼,文武不全,只會點皮毛,簡直讓其父張承愷恨鐵不成鋼。
因而至今巢聞打架,還沒出過什麼大事,一般他要是挂彩,那對方肯定會比他還慘,總是先一步落跑。
如果真的遇到強手,那他也只能自認倒霉,咬咬牙關就過去了。
要是過不去……
那就過不去吧,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過有時候他也會一時腦熱,找著機會翻身,天真地去碰碰運氣,就算是他不感興趣的影視題材,也會去努力一把,然後再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就像不久前,他聽說一部律政題材的電視劇開招男主角了,動了心,便立即單槍匹馬地殺了過去,輕輕鬆鬆過了一面,在後來的複試里也發揮得不錯。
經紀人對他而言形同虛設,他能靠的只有自己。
但是,一如既往,落選了。
他這輩子沒什麼其他的志向,就只是喜歡錶演罷了。
現實生活太過壓抑單調,唯有演戲能讓他接觸到各種豐富的人生,讓他感到有趣。
可他連自己這唯一的愛好都要被逼放棄。
這天巢聞又是宿醉後起床,一覺起來就是午後,陽光肆意潑灑進落地窗內,照亮地板上漂浮的塵埃顆粒。他現在住的房子是過去巢瀾的房產,相當好的地段,位居高級公寓的頂層,四室一廳,客廳和卧室安的都是大面積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半座城市。
室內的布置簡單得不像有人居住,一些傢具都在巢聞經濟最困難時拿出去變賣了,只留下卧室的一張床、一排櫃,客廳的一台電視、一張茶几,以及廚房浴室的相關器具。
房間空蕩蕩的,只住著巢聞一個人。
客廳的茶几上放著母親巢瀾年輕時的舊照,笑容燦爛,明艷無雙。
為了打發時間,巢聞做過兼職,打過遊戲,聽了很多歌,買過很多二手書來看,租過數不清的影碟。
最近他找到一個新去處。
離住所不遠的老巷子里有一間小影院,頗有些年頭的樣子,規模很小,設備老舊,放映廳就兩間,放的都是過時的老片子,票價當然也很便宜。
巢聞最近在那裡一泡就是一天,有時候連蹭好幾場都沒人發現,不用重複給錢。
今天放的是上世紀的熒幕經典《醉醒梅》,影后沈婉嫻最出名的回眸一笑就是出自這裡,雖只有十秒不到,卻讓世人記了二十來年,風韻流傳。
他來得早,整個放映廳只有兩個人。
除了他以外的那個人,已經連續四天和他同場看電影了。
從早到晚,無論放映廳內人多與否,都能看見她靜靜地坐在最後一排。
黑色短髮,著裝幹練,面容素凈,目光如水,總是波瀾不驚的樣子。
巢聞早就猜到了,她應該是來找自己的。
長達兩小時的電影放完后,巢聞起身往出口走去。還沒下完階梯,就聽那女人在後面開口道:「《醉醒梅》的結尾曲也很是經典,不聽完再走嗎?」
巢聞回頭,只見女人照舊坐在最後一排,正望著他,臉上帶著淺淺微笑。
倒是眼熟。
廳內還在響著凄婉優美的音樂,巢聞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你是來找我的?」
梁熙從座位上站起來,不徐不疾地走到對方面前,從包里掏出名片,雙手呈遞,語氣謙和,「初次見面,我是藝天的經紀人梁熙。」
巢聞沒有伸手去接她的名片,甚至都不曾低頭看一眼,而是道:「不是初次見面。」
梁熙也不惱,依然保持著遞出名片的姿勢,抬頭與他對視。
巢聞面無表情道:「之前我們應該見過四次。」
「第一次是在S市大劇院男廁,第二次是在歌城KTV,第三次是在面試等候室,第四次是在小巷子里。」
梁熙原以為巢聞只記得今年五月打群架的事,所以聽了這話后著實感到驚訝,怎麼都沒想到對方竟記得那麼清楚。
她不由讚歎道:「巢先生記性真好。」
巢聞默然,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強,再繞口再難記的台詞也過目不忘,在這點上,就算是張澤越,也遠不及他。
只是很多不好的回憶,也因此難以忘記。
「那就改過重說吧。」梁熙收回了手,再重複呈上了一次,「又見面了,巢聞。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代理經紀人了。」
「我叫梁熙,以後請多多指教。」
*
梁熙帶著巢聞進了影院附近的一間茶館,報上名字和聯繫方式后,兩人被服務員領進了一間包廂,房號為松柏。
坐下后,巢聞看著梁熙,沉聲問道:「什麼時候預約的房間?」
梁熙喝了一口暖茶:「來這裡喝茶打麻將的人不少,預訂包間須提前一日。」
巢聞目光深邃,抿緊嘴角,看起來很不好親近。
提前一日。
如果梁熙是為了和他談事情而訂這包間,那她又怎知道今天他會買她的賬跟著她來?
似是看出了巢聞的疑慮,梁熙莞爾:「上周知道今天放的是《醉醒梅》后,我就決定在今日與你搭話了。」
巢聞問:「你怎麼知道今天我還會來?」
「你很喜歡這部片子。」梁熙淡笑,「我跟老闆打聽過了,他說每次放這部電影,你都會來,百看不厭。」
「也許這次我就厭了呢?」
梁熙撫著杯沿:「可事實證明,你並沒有厭,不是嗎?」
巢聞皺眉,一張英俊的臉猶如覆了冰霜,語氣一直都是硬邦邦的:「那你又怎麼能知道我會答應跟你過來?」
他明明記得,之前的幾次見面,他對她的態度都很兇。
梁熙笑了:「我當然無法未卜先知,但無論你同意也好拒絕也罷,我都相信現在這個結果不會變,事在人為,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也可以經由努力變成百分之百的肯定。」
巢聞眼色一沉。
沉默了一陣,方復冷然開口道:「如果你是想像蔡宏敏那樣接手我的話,大可不必費那麼多周章,我們沒有認識的必要;如果你是想死馬當活馬醫,那也趕快滾,免得以後哭。」
難得巢聞一次說那麼長的話,雖然難聽了點。
梁熙沒有半分退縮的樣子,依然從容淡定,她慢條斯理地將巢聞面前那杯一滴未動的冷茶倒掉,重沏了一杯熱的,緩緩道:「如果我說,在我看來,你不是死馬,而是一匹千里好馬呢?」
巢聞不為所動,仍冷冷地看著她。
梁熙笑道:「不過是身上被束了枷鎖,努力砍斷就行了,怎麼就成死馬了?那所謂的籠中金絲雀,不也成死鳥了?」
巢聞冷哼:「花言巧語。」
梁熙誠懇道:「字字屬實,肺腑之言。」
巢聞看著她,一字一頓道:「不能掙脫枷鎖的馬,還能是好馬嗎?」
「馬是馬,牛是牛,好馬在於日行千里,好牛在於日更百犁。」梁熙微笑著,「好牛是看氣力,可好馬卻不是,當然不能憑一己之力掙開鎖鏈。」
巢聞道:「那又什麼用,不能跑的千里馬,也不過是匹廢物。」
「所以世有伯樂。」梁熙非常有耐心,「既然掙不開,那讓人從外面砍斷就好,而後日行千里,縱意賓士,成為天之驕子,不是很好嗎?」
巢聞這才意識到,自己入了對方的套。
他毫不客氣地嘲道:「你覺得你是那個伯樂?就憑你?」
沒想到梁熙卻反問道:」那你覺得你是那匹千里馬么?」
巢聞一時語塞。
梁熙趁機微笑道:「可能我們現在都還不是,但不一定未來我們也不是。與君共勉,向前一步,方有扭轉乾坤、改變時局的可能。」
「……」
「巢聞,你已經沒有別的退路了,為何不放手一搏呢?有什麼能比現在這種境地更糟的呢?」
沒有。
巢聞雖然嘴上不應,但心裡還是很清楚的。
他現在就像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光蛋,面臨著一場賭局,贏了自然鹹魚翻身,一改前途,輸了也不至於如何,畢竟他已一無所有,不怕損失什麼了。
梁熙觀察著他的神色,然後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和著剛才那張沒給出的名片一起推到了巢聞面前,正色道:「這是一家二流時尚雜誌的拍攝合同,需要你為他們拍攝一組平面照,照片會被放進十二月刊的雜誌里當模特配圖……簽還是不簽,看你。」
「如果你簽了,就代表認可了我們的合作關係,從此我將是你最堅實的盾,最鋒利的矛,與你齊頭並進,盡我所能地幫你,一起在這娛樂圈裡打出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