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錯看
與多數媒體的斷言截然相反,柯清怡可以說是一個稱職的導演。
雜誌報道上指出的短板她都承認,也自知非科班出身沒有專業知識基礎,所以開拍前她籌備了整整兩年,閱讀相關專業書籍,去電影學院的導演系蹭課,當編劇時抓著機會觀察劇組裡導演的指揮,利用人脈結識電影圈內的導演,向他們請教問題交流經驗……
她雖是私底下平易近人,總是笑眯眯地開玩笑,和大家打成一片,但一開始拍攝,她就成了劇組裡最大的魔鬼,對演員的嚴格近乎嚴苛,每個鏡頭都力求完美,就算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場面,也要一拍再拍,試圖激發出演員的最大潛力,哪怕他們只是初生牛犢的新人。
柯清怡嚴厲起來時就像變了個人,平日斂著的強勢氣場瞬間敞開了,壓得當場所有人都不敢有一絲懈怠,竟有幾分敬畏起這個日常里總和大家說說笑笑的女子來,甚至有一次,她直接當場把顏曼給訓哭了,而劉郁瑩也在劇組裡紅過好幾次眼眶,只怕柯清怡再多說一句,這個小姑娘也得哭出來。
劇組內所有演員里,也就只有巢聞一個還沒被柯清怡批過。
不過雖是如此,演員們還是很服柯清怡的。
她導戲時是一個樣,不導戲時就是另一個樣了,性格和脾氣都沒得挑,非常懂得安撫人心,擅於搞凝聚力,收工時會一一跟當日被罵得狠的演員或工作人員誠懇地賠罪,請他們吃宵夜或喝東西,大半夜還主動在劇組微信群里水群,聯絡大家的感情。
再者,她無疑是組裡最辛勤的那個。大家都在休息的時候,她要麼挨個機位地翻看之前的每條拍攝,要麼就是過來給接下來要上場的演員說戲。組裡有兩個副導演,都是拍電影的老手,但她並不依賴於此,只是把他們當作老師來請教,態度謙和,尊重前輩,凡事還是喜歡親力親為。每晚收工或吃完宵夜后,她並不休息,而是挑燈琢磨完善分鏡劇本……
這天凌晨三點,梁熙沒有睡意,想出去吹吹風,所以從賓館的窗戶直接攀著牆下到了後院。他們的拍攝地是一座南邊小城,女主所就讀的高中實地選景於當地的一所學校,該校位於城北新開發區,地闊人少,學校旁就是一座小山丘,四周環境清幽,綠化不錯,劇組落腳的賓館臨近學校,就在那山腳下。
所以梁熙從房間的窗戶一下去,就是站在前往山上公園的路上,道路兩旁種著高大的香樟,立著兩盞路燈,樹與燈下設有長椅,供平時遊客休息。
此時夜深人靜,一個人都沒有。
梁熙在長椅上坐下,吹著春末夏初的夜風,只覺得很是舒爽,於是就保持著坐姿,合上眼睛養神,可還沒閉上眼五分鐘,就倏地又睜了開來,眼神警惕,望向左側,感覺到有人往這邊過來。
那人顯然也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腳步稍有放緩。
「柯導?」
「梁熙?」
待看清彼此後,兩人不由同時笑了出來。
柯清怡在梁熙身邊坐了下來,樂道:「真是巧了,你怎麼也在這裡?」
梁熙看她滿臉掩不住的倦色,眼下青黑,於是說道:「柯導才是,怎麼還不睡。」
「突然有了靈感,把後面一場戲的分鏡幾乎全部推翻了。」柯清怡揉了揉額角,但說話還是有精神的,「定了初稿,明天拿給副導和執導看看,反正那場戲也不急……有點累了,但腦袋鬧哄哄的一時也睡不安穩,乾脆出來吹吹風。」
梁熙道:「柯導,身體為重,勤勉認真固然好,但還是要注意休息。」
「行了行了,怎麼說話跟個小老頭似的。」柯清怡笑著擺了擺手,「光說我,你怎麼還不睡?在片場的時候你可也沒半分閑著,不僅要搞定巢聞,還當了半個劇組助理幫忙,都沒怎麼休息過,明天還要起得最早去叫演員起床……誒,說起來,你怎麼現在都不給巢聞請個生活助理?你這一人把助理該做的活兒都給攬了,難道藝天會給你雙倍工錢?」
梁熙微笑:「請私人助理是要藝人自掏腰包的。」
「這麼說來,」柯清怡難以置信,「你是在給巢聞省錢?他還需要省錢?」
一聽這話,梁熙便知她對巢聞的生活情況並不太了解,只怕連張澤越都不是很清楚。
於是她含蓄交代道:「巢聞把傢具賣得來只剩床了。」
柯清怡一愣:「怎麼會這樣?張澤越他叔應該每個月都有給巢聞生活費才對,還有巢家那邊,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挨窮?」
梁熙看著她,沉聲道出問題關鍵:「你覺得巢聞會要他們的錢嗎?」
「不會。」柯清怡恍然,隨即嘆了一聲,「硬骨頭。」
梁熙淡淡道:「巢聞固執,但也聰明,知道一旦收了他們給的錢,就是屈服,就是少了底氣。多虧了他這死倔的脾氣,我在張當家面前說話時才不覺心虛。」
柯清怡笑吟吟道:「心虛?在我看來你可是談判的好手,無論巢聞咋折騰你都不見得會心虛。當初你跟我要面角的名額,說是來爭取,其實早就吃准了我,摸透了我選演員的心思,最後還來個會心一擊,從我和張家的關係上下手……大家都說我是個叛逆的兒媳婦,倒是只有你看出來了,我是想拉攏婆家的。」
「家和萬事興,生活總是需要妥協的。」
「是啊。」柯清怡點了點頭,而後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知不知道我和張澤越為什麼拖了那麼多年都沒結婚?」
「我不敢對他人的私事妄加猜測。」
柯清怡側頭看向梁熙,像是覺得她這個人十分有趣似的,笑道:「梁熙,我真是越看你越順眼了,就跟你說點兒心裡話吧,說完就回去睡大覺去,一身輕鬆。」
「如果有一天大家提澤越時不會在前綴提到張家,提我時不會在前綴說起張澤越,那麼我們就可以結婚了。」柯清怡的笑容清淺恬淡,「因為到那時,婚禮才完全屬於我們的。」
*
五月末的時候,有人來探班。
是時梁熙正幫著整理劇組的雜物,把不需要的東西從片場搬到外面的麵包車上,沒想到人剛從車上放了東西下來,就聽有人在旁邊叫了她一聲:「梁熙。」
梁熙移過視線,待看清來人後愣了一下,明顯是有些驚訝:「師兄?」
喚她的正是多月不見的方敘,只見他穿著一身便裝,戴著眼鏡,人比上回見的時候要瘦了點,皮膚又黑了些,斯文換了幾分精幹。
他身後停了輛保姆車,車門大開,李茗詩和榮禹東從車上下來,尾隨的還有兩名助理,都提著大包小包,白色塑料袋裡裝的似乎是飲料和食物。
看到梁熙,榮禹東神情一頓,然後加快腳步走了過來,然而他剛想要開口說什麼,就聽方敘道:「你們都先進去,把慰問品交給柯導。茗詩、禹東,進去後記得和柯導拍探班照,我先在外面和師妹敘敘舊,隨後就過來找你們。」
他這話一說,榮禹東只得閉上嘴,神色一黯,深深地看了梁熙一眼后,方跟著助理,和李茗詩先行一步。
看他們都走遠后,梁熙才平靜開口道:「我沒想到你會帶著他倆來探班。」
方敘笑道:「茗詩和禹東都是因出演《血意訣》的男女主角而大紅,喝水不忘挖泉人,哪有不來看一看的道理。」
梁熙淡淡道:「如果不是碰巧同地,只怕師兄也不會帶他們來跑一趟。」
「這話說得也沒錯。」方敘大方承認,「茗詩和禹東新劇的發布會就在這邊舉行,今天上午剛搞定,明天一早我們就得走了。」
「他們又搭檔演戲?」
「是啊,《血意訣》的熱度現在還沒完全下去,二度合作有噱頭可作。」方敘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放在嘴裡狠吸一口,使煙頭燃起,然後微眯著眼昂首吐出煙霧,「既避免了兩部劇時間相近造成觀眾審美疲勞,又能利用上一部劇的熱度……你覺得呢,師妹?」
梁熙只是道:「我記得以前師兄不抽煙的。」
方敘怔了下,而後淡笑道:「以前只是不常抽而已。」
梁熙問道:「師兄,你最近工作壓力很大嗎?」
「出來幹這一行的,哪有壓力不大的。」方敘叼著煙,「師妹別擔心,哥哥我惜命著呢,會控制好自己的,別擔心。」
梁熙這才想起巢聞似乎也是要吸煙的,第一次在男廁所撞見時他就是叼著煙出來的,只是自她接手后還真一次都沒見過他碰這東西……莫不是窮得來連煙都給自然而然地戒掉了?
想到這裡,梁熙不禁嘴角上揚,而方敘以為她是在笑自己說的話,所以也沒覺得奇怪,而是話鋒一轉:「我聽說巢聞的事情了。」
梁熙一點都不意外方敘會提巢聞,於是平靜應道:「嗯。」
方敘半是自嘲道:「看來我得去跟陳樂凌討教下看人的本事了。」
「師兄覺得自己看錯了巢聞?」
「不是。」方敘若有所思,「梁熙,我是錯看了你。」
「……」
「你做了包括我和敏姐在內的很多經紀人都不敢做的事。」方敘看向她,目光灼灼,語速平緩,「一是你爭取到了張家的妥協,二是你放心讓巢聞出演這部還沒開拍就被罵得體無完膚的電影。說實話,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行事沉穩的保守派,卻沒想到你接手巢聞后,行事竟然如此膽大冒險,迥異于敏姐往日帶巢聞的風格。」
梁熙出言試探道:「那師兄覺得我這樣好還是不好呢?」
方敘沒有立刻作答。
沉默了十幾秒,他將煙頭踩在鞋底下碾滅,臉上似笑非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