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久安出城的時候,特意繞過了平康坊。
出來前,老夫人特意吩咐過他,要去名聲叫得最響的那幾家道觀請個道長過來。他嘴上應著,可是心裡頭卻壓根沒想過往香火鼎盛的地方走。一路出了安邑坊,他捏了捏懷裡揣著的香火錢,最後從通化門出了城。
之前在平康坊做事的時候,他曾聽那裡的花魁娘子們提到過城外的一家道觀。現在這個世道,就連宮裡頭的聖人都崇道奉儒,長安城內外的宮觀更是多如牛毛,道士們假借清修之名不知斂了多少錢財,若說有真本事的卻拎不出幾個來。他這次奉了主人家的命令去找個道士來做法,卻著實是不想往那幾家名聲在外的道觀走。一來擔心對方只會些唬人的招數……這二來,反倒是擔心對方有著真本事,萬一真看出些什麼來,說不定會得不償失。
思來想去,最後莫名的想到了之前聽過的那個地方。他依稀記得,那些娘子口中的道觀極為破爛,連道士都沒有幾個,可是只要隨便給幾文錢,就能差使對方捉惡鬼渡亡魂。久安自然是不信這些傳言的,他也並非愚鈍之人,怎麼會想不通這其中的道理,若這傳聞有丁點可信,那間道觀早就揚名長安城了,哪還輪得著這些市坊里的娼妓口耳相傳。
只是不信歸不信,這次出來后,他還是徑直走向了城外,依著之前那個花魁娘子說的道路一路尋了過去。
自出了城來到城郊,走過城北那一片荒草叢之後,果真沒費多少工夫便遙遙望見了一間廟宇。他加緊腳下動作小跑了幾步,直至走到那道觀的門前,抬眼望了望那已經蒙了塵的匾額,這才恍然悟道原來那花魁娘子當真沒有騙自己。
她說,這地方叫「一間道觀」。
他原本還是不信的。不過今日來了一看,那匾額上潦草寫著的四個大字可不就是「一間道觀」。豈止如此,那「間」字都已經掉落了大半,猛地一看,還會納悶這「一日道觀」又是個什麼名字。
硃色的大門已經有些斑駁,久安遲疑了一下,還是抬手在上面敲了敲,動作放得極輕,生怕震下來門上的灰塵,讓那門上泛黃的門畫沾上更多污漬。
這地方的破舊甚至讓他懷疑觀內會不會有人在,可是他這敲門的手還沒落下,便聽到門內傳來一陣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來了,來了!」這樣的喊聲,大門應聲而開。
開門的是一個男子,看上去歲數不大,就是身形太富態了一些,因為跑得急,站穩的時候身上的肉還在微微纏著,他滿臉堆著笑,一笑起來,臉上的肉幾乎要將彎彎的眼睛都給擠沒了,磕磕巴巴的說著,「客倌,捉……捉鬼還是超……超渡啊?裡邊……請請……里裡邊請。」
這到底是道觀還是客棧啊?這胖子的肩上要是再搭個巾子,活脫脫就是城裡飯館中的店小二。
久安瞬間就有了退縮的念頭,心頭閃過千遍萬遍的後悔——他就不該來這麼個四不像的地方找道士。
可那胖子卻像是絲毫看不出他表情的僵硬,還在熱情的將他往觀內請,那動作若是再粗暴點,就與強拉他進去無異了。久安微微掙扎了一下,最後抬眼一看那人殷切的眼神,還是在心底嘆了口氣,認了命。
來都來了,試試也無妨。
相較起長安城裡其他道觀,這家道觀的布置就像是門外的匾額那樣寒酸,走進門之後,久安既沒看見鐘樓也沒看見鼓樓,這明明就是個小小的一進四合院,院子里連個像樣的香爐都沒有,他只瞧見正北那間敞開的屋子裡擺著一尊神像,神像下面放了一個三寸見方的花盆,香燭竟是要插在花盆的土裡。
而在那神像旁邊站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他一手卷著道袍的袖子,一手還在撥弄著鍋里的蒸餅,連嘴上都不閑著,正在那兒繪聲繪色的講著自己的經歷,「你們都沒見著昨晚那餓死鬼,他竟然想搶我手裡的肉……」
睡在那少年旁邊的則是另一個年輕男子,眼看著日上三竿了還懶洋洋的躺在那邊,絲毫沒有起床的意思,間或點點頭贊同少年的話。不過當他翻過身面向大門這邊的時候,久安卻微微詫異了一下。這人看起來還相當年少,說是未及弱冠也不奇怪,長相是介於秀氣與硬朗之間的那種俊俏,右眼的眼角下還長了一顆米粒大小的紅痣,更為那雙眉眼添了幾分風流之色。雖然身上只穿了件粗布衫,可就是讓人覺得,就算把他扔到五陵塬附近也不會格格不入,乍一看,還以為是哪家的紈絝子弟。
這樣一個人出現在這間道觀里,才是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他還在這邊胡思亂想著,身邊的胖子已經朝著那穿著道袍的少年喊了句,「師……師父,來……客……客了。」
引商應聲抬起頭,這才看見站在院子里的久安,她本還以為敲門的是路過的行人,卻沒成想竟會有主顧上門,驚喜之下連忙放下了手裡的蒸餅迎了過來,「客倌,捉鬼還是超渡啊?」說完,還不忘扭頭朝著那還在睡覺的年輕人喊道,「華鳶,起來接客了。」
這下子可好,久安覺得自己來的不是客棧而是花樓了。
半是被勸半是被強拉,他還是被那古古怪怪的小道士「請」進了那供奉著神像的屋子,而那名為華鳶的年輕人主動往裡面躺了躺,為他挪出個坐著的地方,算是給足了他這個客人面子。
勉勉強強坐下之後,久安終於忍不住問道,「敢問,這家道觀的主……」
「我就是這間道觀的主人。」許久不見客人上門,引商連笑起來都帶了三分討好,「這是我的兩個徒弟。」她指指地上的年輕人,「華鳶。」,又指指陪著笑站在那兒的胖子,「天靈。」
久安越看他這笑,越覺得神似長安城裡那些跟在闊少後面的狗腿子,一時間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胸前的錢袋,然後往後縮了縮,警惕的問道,「敢問道長……」
「貧道法名引商。」她往前湊了湊,「您有事儘管吩咐,價錢好商量。」
最終,久安踏出道觀的門檻已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了。
天靈負責把人畢恭畢敬的送出門,引商掂量著手裡那兩貫錢,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這樣的報酬,足足頂了之前半年攢下的那麼多。有了這些錢,就算讓她再聽那個客人絮叨上兩個時辰也無妨。
不過真較真起來,那人也確實是太能羅嗦了,明明三兩句話就能說清的事情,竟能硬生生的說了兩個時辰,眼看著她的蒸餅都要涼透了,早飯拖成了午飯。
「快吃飯快吃飯。」她招呼著天靈過來坐,順便揪起了地上的華鳶,然後拿出鍋里那三個已經有些硬了的蒸餅,一人分了一個。
「師……師父,這是不是有點……點點小啊。」天靈一向知足常樂,可是眼下還是忍不住舉起了那不足巴掌大的蒸餅,怯生生的盯著華鳶手裡那個大的。
其實引商手裡拿著的更小,不過她左右看了一眼那兩人手裡的蒸餅,還是將他們的大小換了過來,將最大的那個給了天靈,「你多吃點。」
天靈這麼龐大的身軀,自然要吃最多。可是換過來之後,引商睇了一眼華鳶手裡那個小的,最後還是將自己手裡的撕了一半又塞給他一些,「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快吃吧。」
這個舉動總算是換來華鳶那個沒良心的一愣,默默接過了餅,老老實實的吃了。
引商將餅遞出去的瞬間,心都是抽痛的,不過眼看著對方終於知道感恩了,這才稍稍寬慰了一些。自她幾年前從一個老道士那裡將這間道觀繼承來之後,觀里就一直只有她和天靈兩個人,後來覺得這點人手實在是撐不住場子,便貼了一張告示在外面想著再招一個人。結果誰成想,竟招來了這麼一個大爺。瞧著人模人樣的,偷懶的本事天下第一。
不過這人既然拜進了他們道觀,就算是她名下的徒弟,她也總不能將人趕出去,軟的硬的都用過了,最後只能奢望著自己能用共患難的「真情」打動他,讓他好好乾點活。
這年頭,招個肯賣力的幫手不難,難的是真的能看見鬼怪還不要工錢。她也該知足才是。
吃過飯,三人收拾收拾東西,準備進城幹活。收人錢財,自然要盡心儘力,引商把自己可能用到的所有法器都一股腦塞進了包裹里,臨走時還默念了幾遍凈心神咒。旁邊的天靈照舊扛起了陰魂幡,跟著自己師父一起神神叨叨的念著咒。
華鳶手裡什麼也沒拿,沒骨頭似的倚在供奉著神像的桌子邊,聽他們念叨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麼瞥了那泥塑的神像一眼,納悶的問道,「這供奉的到底是哪個神啊?」
他也來了半年有餘了,知道這間道觀窮的僅僅供奉了這一尊神像,可這泥像通體漆黑,面目猙獰,環眼圓睜,雄偉的身形實在是看不出到底是哪方尊神。
這半年來,他沒留意過神像,引商也沒主動說起過,眼下聽他這麼一問,才漫不經心的答了句,「酆都大帝啊。」
她的話音未落,華鳶已經忍不住扭過頭又看了一眼這泥像,動作之快險些閃到自己脖子。一旁的天靈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專註,便也跟著傻兮兮的笑,「九……九哥……咱,咱們超……超渡,必,必須拜……拜拜……拜他。」
「行了行了,快出發吧。」引商已經收拾好東西,背上包裹后便招呼他們出門,可是餘光一瞥,卻發現華鳶突然站到了酆都大帝的對面,還躬身拜了了拜。
她只覺得好笑,「你現在拜他有什麼用,民間的習俗,咱們只在超渡亡魂的時候奉祀酆都大帝就夠了。」
華鳶也沒說話,拜了三拜之後才跟在他們後面出了門。難得他也有身為道士的決心了,臨踏出門檻的時候,連引商都忍不住回頭對著那尊神像拜了拜,感激北帝君保佑。
多拜拜神也沒什麼壞處,說不準哪日真能受到庇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