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三章:乾乾的追夫回憶
初冬,又是一天早朝。
「眾愛卿如果無事的話,就退朝吧。」蕭乾生現在已經不敢在金鑾殿待太久,柳宰相剛剛說完武舉的事後,他便馬上讓宋公公喊出了退朝的話。
這裡不能再呆下去了,因為自從上次溫子慕當著所有大臣的面說出要辭官的話,再到蕭乾生用新帝登基此時辭官不太吉利的理由胡亂推拒溫子慕之後,如今又是兩個月過去,蕭乾生已經淪落到連唯一期盼的早朝都不再期盼的地步。
他怕極了,就怕那個人又執拗的對他說出要辭官,辭官辭官,他倒是可以輕輕鬆鬆的說出要回鄉,可是他身為皇帝,又能辭到哪裡去呢!
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三個多月,一百多個日子裡,縱然他依舊夜夜偷偷溜進將軍府,獨自孤寂的站在他的房門外,可是房裡的那個男人,他根本就不理他,他不會趕他走,也不會打開門讓他進房,他就是任由他做一切事的樣子!這個樣子的男人才更加的讓他覺得無奈,覺得痛苦。
背著手站在金鑾殿上,蕭乾生停下了離開的腳步,他真的很想像過去一樣把溫子慕叫上前來說些什麼,可是一想到現在這個人是怎樣的討厭著自己,他所有的勇氣又化成了烏有,眼神哀楚的看了堂下一眼,終是頹然的離開。
金鑾殿下,一身青衫翩翩的俊朗男子站在那裡,丰神俊朗,只有穿著黃袍的青年沒有注意到的時刻,他才敢偷偷的看他一眼。
堂上的青年竟是瘦了許多,對嗎?誰人的心重重一抽,突然清晰的疼痛起來。
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每晚這個優秀的青年都是怎樣站在自己的房門外,小聲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叫著自己的名字,直到天亮才偷偷離開,他也不是不知道青年每次在上早朝的時候,都是用怎樣祈求卑微的眼神在望著自己,他期盼著自己能夠給他一個回應,用那麼心酸痛苦的表情。只是,他怎麼能夠再給他回應呢!
他害怕啊,他現在已經怕極了,前世的傷痛磨碎了他今生所有對感情的期盼,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是君,他是臣,君臣相戀,於世人倫不容,他是男子,他也是男子,男子相親,於世俗不接,這樣就註定了他們之間永遠都只能是一個辜負,一個被辜負而已。
蕭乾生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溫子慕恢復記憶的那一日,他整個人就像是再一次親身經歷了萬箭穿心一般,前世在沙場上因為蕭乾生而感受到的絕望的窒息,如今只要想起蕭乾生一次,溫子慕的五臟六腑就會因為害怕和傷痛而反反覆復的抽搐。
所以現在,縱然他還心疼他,還捨不得他,甚至還同樣卑微的愛著他,他也不能再說些什麼。他曾經天真的傻過一次,現在又怎麼能夠再傻一次!
每天每天,上朝時候的這一場見面對溫子慕來說,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溫子慕拚命的告誡自己,不要再去關注蕭乾生,不要再去想著蕭乾生,等到再過了些日子蕭乾生准了他的辭官,他就可以回到鄂州老家,永遠的解脫了,再也不要這樣一邊嚴責自己,一邊又控制不住的去偷偷關心他。
可是不行啊,他曾經那麼深愛著這個人,甚至到現在,他的嘴裡臉上雖然都說著不在乎了、寫滿了結束,可是他的心裡依然挂念著、疼惜著這個離開了他,就好像再也不懂得該怎麼好好照顧自己身體的青年!
他怎麼能這麼不愛惜自己,短短的三個月時間,看他都瘦成了什麼樣子。他又怎麼能這麼沒出息,為什麼就是做不到不再去關心他!難道前世那樣絕情殘忍的背叛,你還想再承受一次嗎?
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溫子慕,不要再想了,就算青年現在還對你有難以割捨的情義,那也是一時的固執而已,只要等到他在皇位上坐久了,等到他又被權利的慾望渲染久了的時候,就如前世一樣,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就又會來到你的身上!
越想越糾結,越想越難受,同樣黯淡了俊逸的臉龐,溫文爾雅的男子漠然著凄涼的臉龐,隨著滿朝的文武百官一起,轉身走出了金鑾殿。
在在半路,聽到同行的柳宰相和華大人正在一起說些什麼,只聽柳宰相說:「華老弟,你最近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可不是生病了吧。」
華大人華汀,正是原來與乾乾一起在御書房讀書的華少傾的父親,自從鄭賊反叛以來,這一陣子他們都太忙了,忙著新帝登基,忙著封賞獎罰,忙著前世今生的種種記憶沖刷,倒是把這些原來的故人都疏遠了許多,聽到了柳宰相和華汀的話,溫子慕心裡不禁難掩嘆息。
華汀的聲音很久才低低的響起來,「多謝宰相大人關心,學生沒有生病,只是昨夜有些受寒,睡的不太好。」
昨夜受寒,是了,乾乾幾個月來老是固執的一整夜一整夜的站在他的房門外,他會不會也跟華大人一樣會覺得冷,會受到風寒呢。他又哪裡知道這三個月的每一個夜晚,他站在他的房外傷心欲絕,他也整夜整夜的站在房門內,心如刀割。
柳宰相說:「你身子向來就弱,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啊,如今你府上的公子已經長大成人,也是時候該娶個夫人續弦了吧。」
乾乾現在也跟華少傾一樣成年了,甚至已經登基當了皇帝,他也應該很快就會有自己的後宮,自己的嬪妃們了吧,就跟前世一樣,他血灑疆場,他中宮嬌媚。不知道為什麼,最近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的溫子慕,雙耳居然不自覺的去關注著柳宰相和華汀的對話。
「老師,您取笑學生了,拙荊過世了十幾年,學生又怎麼還會想續弦呢。」華汀的聲音太過沉寂,聽起來竟然還有一種莫大的哀傷感。「只是少傾現在已經成人長大,應該早就嫌棄我這個父親,所以才會……消失不見了吧。」
「你說什麼?」估計是沒有聽清楚華汀輕不可聞的話,柳宰相重複的問了一句,「少傾怎麼了?」
華汀捲起淡漠的嘴角,無力的笑了笑,「沒,學生沒說什麼。」
柳宰相沒有把華汀的反常放在心上,反而笑哈哈的對他說:「說到少傾,他原比我家的子行還大幾歲呢,子行的兒子都兩歲半了,你看少傾是不是也應該把終身大事給辦一辦了?你是他的父親,為人父母的就要早日為子女的婚事做打算啊。」
溫子慕的眼神往這裡看了過來,他看到華汀因為柳宰相這一番話,渾身一震,而後眼眶似乎就紅了,「老師說的是,學生記下了……」
「華大人……」不知道為什麼,溫子慕突然就覺得華汀此刻是不是承受了什麼樣的打擊,因為他現在在人前笑的樣子,簡直比哭還要難看。他知道這種模樣是什麼感覺,當他知道自己被蕭乾生徹底利用,徹底背棄的時候,他的心裡和臉上也是這樣的感覺,一種萬念俱灰的毀滅。
心中一酸,他幾個月都沒有跟別人開口說過話的記錄被打破了,「華大人,初冬到了,你應該多穿些衣服才是。」
華汀抬眼一看是溫子慕,頓了片刻,微微點頭,「謝謝溫大將軍,你也一樣。」
這真是個與眾不同的男子,明明他的輩分和年紀就跟自己不是一個級別的,但是當他站在你身邊的時候,安靜柔和的樣子,竟然就像他跟你是一樣年紀的人一樣,甚至在他面前,你還需要更加小心的呵護保護他才對。
溫子慕自己如今的心情也沉鬱的自顧不暇,哪裡還有多餘的精力去關心別人,點點頭后,他同樣也心事重重的先行離去。
「溫大將軍這是怎麼了,好端端的皇上剛剛登基,他怎麼在兩個月前提出要辭官呢。」在溫子慕的身後,他沒有聽見的地方,人緣跟誰都好的柳宰相沒有看出學生華汀臉上的不正常,還一個勁的拉著他說說念念。「就算要辭官,也要等皇上冊立皇后之後再辭吧。」
蕭乾生回到後宮的時候,因為身邊半個可親近的人都沒有,他未免也會覺得萬分的凄涼,這才知道平常人所說的孤家寡人、高處不勝寒是什麼意思,他現在雖然已經當了皇帝,萬人之上,可是因為這個皇位,他犧牲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溫子慕沒了,父親沒了,母親也沒了,甚至他的弟弟,王叔,爺爺,都不在身邊,之前剛登基的時候好歹還有一個皇奶奶周氏,還沒來得及將她冊封為太皇太后,得知自己的皇爺爺駕崩,她竟然也跟著一前一後的仙逝。
很奇怪的,此刻的蕭乾生獨自一人坐在偌大的御花園中,居然還有些想念起原來被他所痛恨的一切的故人,父王,孫貴妃,一個被他幽禁,一個被他賜死。呵呵,呵,哪知此刻他自己竟然也守著一個富麗堂皇的後宮,孤單的生不如死。
這種滋味蕭乾生恨透了,因為前世,就是因為這種生不如死的孤寂,逼的他生無可戀,自盡在慕慕的墳前。
「宋明,擺駕吧,朕去乾壽宮看看太后。」不想再一個人呆坐感受御花園的冷風吹過,蕭乾生陰沉著俊臉,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
「是,擺駕乾壽宮——」宋公公的神經時刻都緊繃著,聽到皇上的話,他連忙一聲高喊。
「皇上過來了,快,來這裡坐著。」蕭乾生來到乾壽宮的時候,還沒真正走進寬大溫暖的內殿,高堂上就有一位熟悉慈和的中年貴婦滿臉笑意的看著她,太后汪氏,昔日他在東宮時的待他視如己出的養母,乃至現在,他的弟弟越生都還在她的名下被撫養。
因為感念汪氏往日對自己和弟弟的養母之情,蕭乾生在登基之後的不久就下旨,尊自己已故的生母吳氏為聖貞皇太后,尊養母汪氏為聖德皇太后,汪氏的娘家當日在登基之時也對蕭乾生有恩,蕭乾生也追封汪氏之父汪國公為加賜一等公,夫人為一品誥命。
蕭乾生現在想想,當初皇室那麼多的妃妾,宮裡有嬪妃,東宮有侍妾,真正傲笑到最後的不是他的母妃,不是孫貴妃,也不是鄭太子妃等,反而是這個凡事不爭,凡事看得開,逆來順受的汪養母,這不得不讓人感嘆世事難料,人事難猜。
走到堂前,蕭乾生臉色微緩的朝著汪氏屈身行禮道:「兒臣給汪娘娘請安,許久沒有來看汪娘娘了,不知汪娘娘近來一切可好?」
「哀家好著呢,皇上有心了。」汪氏靠的就是蕭乾生的孝心,如今看到蕭乾生在為皇之後還能時常來看望自己,她怎麼能不欣慰的眉開眼笑,但是一看蕭乾生近來消瘦的多,她又心疼的問道:「皇上為何今日屢屢看著瘦了?可是宮人們沒有照顧好?」
蕭乾生心裡苦笑,如今一切塵埃落定,他原本該是最春風得意的一個,可是誰料慕慕突然之間跟他鬧翻了,不理他,他又怎麼能夠不屢屢見瘦。
「讓汪娘娘擔心了,不是宮人們伺候的不好,只是朕剛登基,朝中的事物比較多。」
汪氏笑著說:「皇上是個有作為的明君,但是再怎麼有作為,總要懂得愛惜自己的身子。」
「是……」蕭乾生突然就想到昔日溫子慕常常對他說的話,也是無奈又寵溺的對他勸告,讓他在拚命的時候要先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如今聽到汪氏之言,他心裡真是越發的百般不是滋味。「汪娘娘也一樣,如今慢慢的入了冬,還請汪娘娘也愛惜鳳體。」
到底不是親生的母子,說起話來總是彬彬有禮的,你來我往,但是能夠這樣,汪氏心裡也早已經心滿意足了,少不得又是含笑應聲。
「皇上,」到了最後,汪氏不知是想到了什麼,突然看了一下蕭乾生的眼色,小心翼翼的說:「哀家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知道汪娘娘要說的是什麼,後宮中自有汪娘娘為皇太后,一切上下需要打點的,就請汪娘娘一人裁奪吧,朕不會過問。」蕭乾生回過神,定定的看了汪氏片刻,對於她心裡所想的,怎能不心知肚明。沉默片刻,他突然嘆了一口氣,「原來東宮的那塊地方,朕沒說要苦待他們。」
也許是這一陣子受的冷落多了,蕭乾生的心都軟了許多,他雖然很是想不通為何宮裡的女人都是這樣,明明自己的夫君就是個沒有作為沒有擔當,甚至都不能給自己一個美好未來的懦夫,可是到了最後自己苦盡甘來,她卻還是想著念著。
也許,這就是那種名為人心,名為感情,名為愛的力量?
蕭乾生想到這裡,再回想一下自己現在和溫子慕破破碎碎的關係,不禁更加深感,站起身來,他語氣淡然的說:「半年之後,朕會昭告天下,原太子於長生殿病逝,側妃孫氏亦尾隨而去,其它的事,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這樣吧。」
既然是病逝了,那麼之前終身幽禁的那一道聖旨就不存在了吧,所以誰管你們是不是被送出宮去,在山水江山間富貴終老?
「乾生……」汪氏只是片刻微怔,想明白之後眼眸立刻變的通紅,滿心感激的看著蕭乾生,「汪娘娘謝謝你!」
蕭乾生愣了愣,看著汪太后慈愛溫和的臉龐,半晌才展開一抹不太明顯的笑顏,清朗的笑著說:「不,汪娘娘,朕應該謝謝你才對。」
這真是一個慈悲為懷,放空一切的女子,實在慶幸自己和弟弟當初是被賜在她的名下為養子。辭別走出乾壽宮的時候,蕭乾生的腦中都還轉著這樣的念頭,走著走著,就在乾壽宮庭院的一個角落裡,他看到了一抹黑色的小身影。
蕭乾生的腳步只是微微一頓,宋公公就立刻反映過來,立刻高聲問道:「皇上的聖駕在此,是何人在庭中,還不來拜見皇上!」
「宋明,噓聲。」蕭乾生卻只是把好看的眉頭微微一皺,張張薄唇,再度邁開腿腳而去,「朕沒看到有誰在那裡。」
一陣腳步聲遠去,蕭乾生的聖駕很快就看不到影子了。約摸著自己不會再被人發現,八歲的半大男孩才從庭院里一顆大樹的背後站了出來,露出一張陰柔冷漠的臉龐,在他那張太過冰冷的臉上,有一雙向上微挑的狐眸。
「皇上,聖駕……」緊緊的盯著被宮人們前前後後恭敬伺候著離開的蕭乾生,神態過於漠然的男孩低著頭,出神的重複著宋公公剛才的話,在男孩俊美漠視的臉龐上,顯出了一種超乎他的年紀,不符合他的陰柔外貌的光芒。
那是他的哥哥,他名義上的哥哥,他們原本應該是親兄弟的。可是現在,他們一個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個卻只是被囚禁在皇宮,遠離父母的孤兒。男孩突然想起皇爺爺還在世的時候,對他說過的話,他說他像極了他的這個哥哥,而且原本還應該是他的大哥的人。
既然是像極了,那為什麼他可以當萬人之上的皇帝,他的弟弟可以讓那個傻子皇叔整天哭哭泣泣的念叨,而他……
「蕭、乾、生。」拳頭捏的死緊,男孩稍顯稚嫩的臉龐上刻露著一片隱忍的不甘和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