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重來回首已三生(中)
一邊又將燃燒著的那疊黃紙在她頭頂上掠了三圈。彼時唐小軟只覺一團熱氣直逼而來,唬得差點要抱頭便跑——她的一頭秀髮啊,她花重金保養的堪比絲綢的秀髮啊!
唐雲氏可不理會她的驚恐與失態,她驀地退開兩步,將仍未燃盡的黃紙投進了一個裝著清水的缽盂中。只聽滋得一聲悶響,缽盂里竄出一道白煙裊裊,伴隨著一股近似中藥氣味的奇怪味道,空氣中迅速彌散開來。
「小軟,快,把這無根符水喝了。」唐雲氏丟下劍鈴,端了缽盂便來到唐小軟面前。
「啊?這個,這個……」唐小軟糾結了,她是講科學反迷信的現代主義好青年,生病看醫生死了就火化,她才不要喝符水,這也太嚇人了!
「快點,一定要趕在香滅之前喝掉!」唐雲氏見她遲疑,目中威嚴之色頓生。「快喝!」
唐小軟被嚇了個激靈,來不及思考,身體就快過大腦反應接過了那個缽盂,一仰頭,屏著氣一股腦地將那符水給灌了下去。
缽盂鐺得一聲便掉在了地上,唐小軟苦著臉,肚子……她的肚子……如果先前對「丹田」這個詞的概念還只停留在武俠小說里,那麼此刻她算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丹田的存在了。小腹處一陣刺痛,那隻能用丹田來形容的莫須有的位置上,一股熱流正逆著氣血疾涌而上,她慌亂地跳起身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一甜,倒是一口鮮血先咳了出來。一時間周身熾熱,心跳如雷,她怔怔望著地磚上自己咳出來的血滴,呆若木雞地站著,心神卻早已不知飛向了何處。
隱約間,太奶奶將她的右手抓了過去,跟著食指一痛,幾滴鮮血已然滴落在三叔手中托著的一個青銅方盤上。
魘—夢裡不知身是客
清清淺淺的一澗清泓靜靜蜿蜒在巨木參天的高山之間,明月高懸,月光如水銀般流瀉而下,映襯著水底的沙石影影綽綽,偶有游魚掠過,驚鴻般勾起跌落的光影。
水紋寂寂,清透如鏡。酹月提著裙裾緩緩探入赤足,俯瞰著自己的倒影,忽然頓住了腳步。
「玲瓏。」
「在。」
「我要的鈴鐺,怎地還未送來?」
「阿默師傅說了,月姊姊要的物事需得精心打造,半點馬虎不得呢。」鵝黃-色衣裳的小童梳著討喜的丫髻,抱著酹月解下的外裙,忽然便扁了扁嘴。「真搞不懂月姊姊做什麼要答應將鈴鐺送給那個奇怪的傢伙。」
「玲瓏不喜歡她?」中衣也緩緩除去了,光裸的足踝涉入水中,烏髮在空氣中劃過清晰的一道墨痕。深林中的夜晚遠不似白天和暖,饒是她修為深厚,也不免些微地顫了一顫。
「玲瓏不喜歡她。」玲瓏歪著腦袋,怔怔望著那寶鏡般的水面,幾縷瀲灧漸次平靜,眼底眉間便只剩了那烏髮潑墨,水汽氤氳。王派來的那個女人?她怎麼可能喜歡呢!總是言語輕浮眼神輕佻,不過初初見面便索走了月姊姊自幼佩戴的足釧,真是可氣。
身子一點點地沒入澄澈的湖水中,半是凝神,半是閑適,玉白的容色襯著夜風吹落的折枝海棠,粉膩撩人的花瓣盈盈於浮光瀲灧卻又倒映在她沉靜深邃的眼眸里,一時間,竟不知究竟是誰增添了誰的明艷,誰又明艷了誰的容顏。
「哼,反正我看那人就是古古怪怪,聽說她本是異族,她爹爹生了怪病,偏要到咱們這裡來尋葯醫治,找葯的時候無意中救了公主一命,從此便得了王的重用。」玲瓏撥著水紋,「要我說,若不是公主遇險那回月姊姊正在精舍閉關,又哪裡輪的著她來顯本事?」
「玲瓏。」酹月性本淡靜,再不耐小童一徑聒噪。
「本來就是嘛。」
「公主那日受驚,分明是中了黑巫的離魂之術。能將魂魄喚回卻不傷靈識,確也是她的本事。」微闔了眼眸,心下只是思付,那繞體血霧,一般皆由殺生而來,若只是尋常的黑巫,必逃不過她的眼底,可那女子卻又分明傲骨錚錚,眉目間一派磊落斯文。
玲瓏不甘地低道:「那也罷了,可現下王讓她來和姊姊一起煉藥,半月過去了,可曾見到她半分人影?哼,如此憊懶,可是要將煉藥一責盡都擔在姊姊身上了!」
「這可真是冤枉則個。」
暖而恬淡的一盞孤燈由遠而近,連一貫清冷的酹月都不禁望去一眼。
「誰?!」玲瓏驀然轉身,手指自襟口中輕輕一掠,寒光爆閃,帶著劃破空氣的輕吟,不知名的利器已向著聲音傳來之處疾射而去。
黑衣彷彿融進了無邊的夜色,那孤燈起落之間,花樹樹冠搖曳,淡粉瑩白新雨般簌簌而落,帶著衣衫劃破空氣的泠泠輕音,一道靈活的身影眨眼間便在湖畔落定。
「我雖踏月而來,卻非為採花,如此辣手,可是太過狠心。」晚歌輕笑,一手定在頰側,指尖處赫然一枚柳葉狀的輕薄利器,尖銳處一點暗藍,分明是淬過毒物。
玲瓏臉色劇變,一步便擋在了酹月身前。「你來做什麼?聖湖禁地,除月姊姊外,誰也不許踏入半步。」
「玲瓏真是說笑,那你在此處,又是為何?」
「我是月姊姊的貼身侍婢,自然要服侍在側!」玲瓏愈發急怒,這次卻是四指分張,三枚利器牢牢夾在指間。
「玲瓏。」
待要再斥,卻被一聲輕喚引去了心神。酹月沉默地望著夜風中颯然而立的那個人,長身而立,背上仍是突兀地負了那柄鐵弓,卻不見箭袋,腰間掛著一串銀鈴,正是那日她強要交換的「換禮」。稍有意外的是,她周身的血霧竟消散不見,高高束起的黑髮不經意地搭落在一側肩頭,面如籽玉,瞳若寒星。只一副薄唇微略地蒼淡。
心頭不禁暗凜,她受傷了?
晚歌將手中利器擲還給玲瓏,這才負了雙手,溫聲笑道:「酹月姊姊,半月未見,晚歌好生挂念呢。」
湖中那女子,長發被水流帶動,海藻般旖旎糾纏著玉般的身子。她踏一地清霜而來,人未到,聲先至,如此驚擾,若是尋常女子早已受驚而起倉惶遮掩,可酹月……
薄唇微微勾起,她不自禁地撫一撫腰間懸挂的銀鈴。
這女人,又豈曾尋常過呢?她從未見過那樣的一雙眼睛,黛藍色如天空般柔軟,卻又凝著流星一劃而逝的凜冽。彷彿只要多看一眼,便連魂靈都會陷落進去,滄海桑田,不復覺醒。
「我去了精舍尋你,見你不在,細想便來了這裡。」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著話,眉目間卻忽然一絲快速的抽動。後背的傷勢只需再偏離半分就能致命,為了那匹百年才出一匹的獨角馬,她可真是博了性命。
「你去了赤炎坡。」是肯定卻非疑問。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酹月姊姊呢。」
只一步前行,卻令湖中的女子當即蹙了細眉:「別動。」
「啊——」玲瓏一聲輕呼,卻不知是為那驟然破裂的湖面,還是為眼前忽然便跪倒下來的黑衣女子。
那身負月光的女子竟然就這樣破水而出,長及腳踝的長發被湖水洇濕,又被月色洗鍊,黑緞般裹著那茭白的身子,任水滴蜿蜒而下,淌過她平坦的小腹,再緩緩延入她修長的腿間。半跪在柔軟的青草地,晚歌忽然便生了無比適然的懶怠心思。索性整個躺了下去,任後背深入骨節的傷口淋漓滲出血液,一點點染紅身下的青草。
抬眼,是那雙白玉般的赤足。倉促間只裹了外裙,她聞到她身上微涼的湖水氣息。竟仍能說笑:「放心,死不了。」
垂眸俯身,整齊的額發下一貫波瀾不驚的眼瞳,彷彿藏著億萬星辰,絳河遼闊。憂色雖只是一瞬,可月色下光影透疊,襲入晚歌的眉間,早已潺潺如溪。
第三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紅木雕花的大床,罩著海棠紅的綢緞雲頂,兩扇菱花木窗,淡淡褐色的紋路透著古樸的木香。屋子正中央擺著一張八仙桌,四張軟凳,盡處一架老式衣櫃旁擺著一口樟木箱。除此之外,這屋中再無他物。
唐小軟睜開雙眼,撞進眼底是那一雙極夜般深黑的眼瞳,彷彿是凍在了冰面下的兩顆墨玉,一派惱人卻又誘人的清冷。一瞬間好像交疊了夢境中的茫然與無措,她又眨了眨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醒了,終於醒了。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陽光從窗外打了進來,格外的明亮。唐雲氏在屋子中央的圓桌旁坐著,聞聲也站了起來,堆了和暖的笑意:「小軟,你醒了?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肚子餓不餓?」
唐小軟的注意力卻完全不在唐雲氏身上,她圓睜了雙眼,在在只是盯住了在自己床頭半米處悄然而立的長發女子。而她也剛好便在看她。四目交接,陽光驟然大亮,卻又在眨眼間褪去了溫暖的餘韻,那女子,黑如絲綢般的烏髮散落在肩頭,純白的短風衣,筆直修長的雙腿藏在黑色軍裝褲下,白色短靴的搭配使得她看起來又帥又媚。唐小軟看得眼熱,只覺遍目皆是令人無法逼視的光芒,而那女子卻只是冷淡異常地看了她一眼便轉開了臉去。
唐小軟忽然便咳嗽了起來。唐雲氏急急上前,「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太……太奶奶……我怎麼會忽然睡過去啊,還有,那個祈福到底是怎麼回事?」唐小軟一臉愁容地撐著下顎,「我睡了多久啊?」
「不急不急,呵呵,太奶奶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你先喝了這碗茶順順氣,餘下的我慢慢和你細說。」
唐雲氏一雙蒼老的手掌託過來一碗濃茶,昏睡到此刻,唐小軟也確實渴了,接過茶碗便喝了一口。入口只覺一股淡淡的甜香,卻又不像是普通茶葉的味道,隱隱似有著熏香的氣息。她心下遲疑,不敢多喝,只潤了潤口便將杯子又遞了回去。一邊假裝打量屋子,一邊卻拿眼睛偷偷地又去看那白衣的女子,可這樣一看,心神便愈加地收不回來了。一張精巧的鵝蛋臉骨肉勻稱,凝白的膚色彷彿能透出光來,光潔的額頭下,兩彎沉靜的細眉,那凝如冰潭的眼瞳略微狹長,彷彿有淡薄的雲霧掠過,只微微的一閃,轉瞬便消散不見。高挺的鼻樑下,並指菱唇不點而朱,一抹淡紅如霞,瑰澤瑩潤。早便說過的,唐小軟此人,平生最愛之事其一便是欣賞美人,此刻活生生給她掉下來一個容色清嫵,氣質高冷的美人,哪裡還顧得上面前雞皮鶴髮的太奶奶,偷看了幾眼還不解癮,索性便直勾勾地盯著看了。
唐雲氏年歲雖大,眼光卻利,見狀笑道:「小猴子,偷看什麼呢?這是我的一個小道友,大你四歲,你要老老實實地叫姐姐,不許像從前一般頑皮。」
「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我現在很文靜的。」唐小軟緩過勁兒來了,便開始沒羞沒臊地自誇。「姐姐……姐姐也當有個名姓兒啊太奶奶。」
「問這麼多,你想做什麼?」唐雲氏笑道,「這位小姐姐姓沐,你叫她沐姐姐便是。」
「哪個木?」唐小軟頓時起了心思,「穆桂英的穆?」
「水木沐。」一直沉默無言的白衣女子終於出聲了,淡紅的嘴唇只是微微地一動,卻連半星兒情緒都沒流露,她望向了唐雲氏,輕聲道:「老夫人,我先行迴避。」說罷也不等唐雲氏點頭,她徑直出了房間,關了木門。
哎,怎麼就走了呢?唐小軟正想問那你叫沐什麼呀,扭臉就被唐雲氏給牽住了手,那粗糙的皺紋驚地她全身一顫,忙警醒了精神:「太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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