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客
?進入孟冬,天便黑得早些。
這一日申時方才過半,本來冷冽清爽的空氣便開始變得緩緩而凝滯,外邊雲層也似乎應和著、隨之堆積得厚實,天空陰陰鬱郁的,透不出亮堂的陽光來,倒更像是戌時的光景。
然而這些於室內的環境影響不大,風清嘉也是眼睛盯著繪本看得久了,稍要休息,偶一抬頭,才恰好望見天邊一道烏黑色的長線慢慢壓近。
她呆了一呆,腦子裡閃過的念頭是前院里晾著的幾件衣裳該提前收了。
霽兒喜歡四處玩,此刻定然不會乖乖地呆在家裡,況且即使她在,這等瑣碎之事沒有特意提點過,怕是也指望不上她的。
天地君親師,而身為師父唯一女兒的霽兒,本是同輩,年紀更是比她小了不少,但偏生性子精靈古怪,總能順順利利地壓她一頭。
風清嘉口裡嘟囔抱怨了幾句,不免有些懊氣。
耳邊的讀書聲漸漸低了下去。
她這才回過神來,發覺課堂里的小蘿蔔頭們一個個也跟著心不在焉起來。一邊暗暗責怪自己又犯了懶散的毛病,風清嘉一邊不由得嚴肅了面孔,右手拿起朱木戒尺,在桌子上敲了一敲,聲音回蕩開去,竟也有幾分清韻。
不大的課堂陡然安靜下來,底下十幾雙眼睛都巴巴地盯著她瞧。
這些孩子都在十餘歲,正是處在最最難管的年紀。他們狀似天真無邪,讓人捨不得怪責,而於人事上卻是精怪得很,比起很多成人,要敏感得多,極會抓人神色語態的破綻。
風清嘉看著他們就想起家裡難以管教的霽兒,免不得常常嘆氣,小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這次是她自己出神在先,沒做到身教之責,心下更加懊喪。
此刻被他們這樣盯著,風清嘉覺得十分窘迫,於是乾脆保持著沉默。
而學生們平日也是不怕她的。
風清嘉右眼有疾,常年是以布條蒙著的,乍一看上去有些嚇人。但她總是微笑,性子又寬容和氣。這群孩子摸透了先生脾氣,往往嘻皮笑臉地糊弄她,更有幾個聯合了霽兒,越發天地不怕起來。
坐在最近處的男生張玉哥平日功課好,人更是仗著一張巧嘴最是和霽兒廝混得好,儼然學堂里的小間諜,學生的小領頭兒的。他一見風清嘉沒有立刻訓斥,看準機會出聲倡議道:
「先生,我娘說今日指不定要有場大雨。您看天色也的確不是很好,若是真的下了雨,道路泥濘濕滑,不好回家。您心地慈善,更怕我們誰路上摔跤有個萬一,不如便早些放學吧?」
「是啊是啊。」
「哎呀,我今日沒帶傘呢,先生。」
「先生,就早些放學吧。」
底下附和聲眾,有些內向的孩子保持著沉默,但眼裡流露的神色,分明也是這個意思。
說起來,廣元縣這唯一的學堂,位置確實是偏了些,挨著北邊,再遠一些,便是繁茂的興山了。而翻過興山,再越過小林海,就到了廩余州的重縣:陽培。
廣元縣離陽培縣不遠,但經濟就差得多,不過勝在民風淳樸,居民重義輕利,大部分人小日子過得也是悠哉悠哉。
果然巧嘴。
借著現在情況,聯合了孩子們,又不忘對她奉承,打得一手好牌。
風清嘉心下暗嘆,張玉哥家裡條件不差,恐怕將來是要入仕。
早慧易傷,宦海艱險。
風清嘉眸中輕輕劃過一絲黯然。
「玉哥兒,你說的在理。」
風清嘉點了點頭,右手卻把朱木戒尺拿起,在桌子上又敲了一敲。
這次聲音重了不少,沉鬱悶然,和外頭的氣氛很是相符。
她能體諒學生們的想法。
孟冬是入冬的第一個月份,也是一年上課中的最後月份,學生難免惦念著放假。特別是,學堂經費不足,用來取暖的炭盆已然成了擺設,更於讀書環境不利,孩子們有這樣的反應,十分正常。
但體諒不代表就要答應。
如這般心浮氣躁,是做不好學問的。
聽了她話的孩子本露出了輕鬆的笑意,此時又只能苦苦地收了起來,個個嘟起了小嘴巴。
「早些放學其實並無不可,但功課不能落下。我出道題考校你們一番,通過了的,便可以回家。」
風清嘉狀似和氣地笑了笑。
張玉哥白瓷娃娃一樣的臉登時低了下去。
王霽說,什麼近日天氣有變,她冥冥之中覺得有人告訴她,清嘉先生不宜外出,讓張玉哥能盡量勸她早些放學就早些放學之類的。
那雙眼睛盯著他笑,張玉哥只得答應下來。
一場考校完畢,時間倒是拖得比平常還晚些。
風清嘉收拾好學堂,關上門時,天邊的墨色已經很重了。因為惦記著家中的衣裳,又圖省事,她便一手撐了厚厚的青皮油布傘,背著小包裹,快步走了起來。
自紫朝出了破天荒的頭一個女帝王婉,許多陳規便已廢除,包括裹腳這一條,女子地位更是大大提高,出朝為官已是常事,而這些都很好地延續到了現在的朱朝。
不然,風清嘉一定是出不了家門的。
路上沒什麼人,孟冬時節當然也沒什麼好看的花。
沿邊生長的草泛著枯黃色,等待著一場甘霖的降下,潤潤葉子,好洗洗它們的身子。
而人的想法不同,風清嘉顯然不想用一場天賜的雨來洗浴。
偏偏越是這時候,越是有事會找上來。
「先生!」
一個女子的聲音從遠遠的前方傳來,很快被風吹散了。
但風清嘉作為一個先生的操守讓她不能裝作沒聽見。
她講課需要,穿的是素色長袍寬袖,裡面有棉衣,走動時候,袖裡免不了灌一點風,激得起了一身冷疙瘩。
此刻風清嘉聽見人聲呼喊,忙停下了步子,頓覺稍暖。
她的右眼蒙著,而左眼的視力一直很好,能隱隱看見是個穿著硃色衣衫的高挑女子,長發紛飛,身形甚是單薄的樣子。
廩余州女子大多**綠,又多善騎射,髮髻也是習慣梳起的。
這裡她熟悉的人當中,倒是沒有一個人會做這樣的打扮。
風清嘉另一隻手扶上了傘,加快了腳步。
這女子向她呼喊,一定是遇上了什麼事情吧?
只是一時之間,風清嘉不能確定那聲「先生」是知道她教書,還是將她誤認為了男子,畢竟離得遠,而孟冬她穿得也厚實。
心下有些鬱悶。
而醞釀了許久的大雨,就在此刻,很是爽氣地、噼里啪啦地落了下來。似是還嫌不夠,猛然間,一道明晃晃的閃電伴著驚雷,隨之一震。
那個女子似是被這突然地響聲唬著了,跌坐在地上,亂了衣角,模樣好不狼狽。
這時候風清嘉距離那人已經很近了,她心切,顧不得自己,連忙將傘往那女子頭上遮去,身子低下來,眼睛探著看那人有沒有受傷。
「我的腳扭傷了。」
那女子的聲音有些低,在雨聲中聽起來有些飄渺,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
冰冷的雨絲打在風清嘉身上,很快濡濕了她的後背,凍得很。
風清嘉不禁打了個寒顫,後頸突然一涼,不禁覺得這像是鬼怪故事的經典開場。
表面落難的,實際未必處在下風。
不過她讀的是聖賢之書,也從未做過壞事,倒並沒什麼好擔憂的。
這麼一通念頭轉過,風清嘉的眼睛才算是真正放在了女子的身上。
有佳人兮,見之不忘。
心頭似是被楊柳長枝拂過,而那枝椏上,更是沾著點點清露,滋味不可言說。
風清嘉登時愣住了。
直到對方帶著笑意的聲音鑽入她的耳朵。
「我的腳扭傷了。先生可願意助我?」
風清嘉點了點頭,拿出了在蒼平皇都才有的十二分小心來,輕聲道:
「不知您府上在哪兒,離這裡可近?」
「不近。此刻天雨路濘,簡兒又負了傷,不知先生可否收留簡兒一宿?」
那女子語意里分明帶著笑意盈盈,自稱名字算是介紹。她抬起臉來,墨眸一眨不眨地盯著風清嘉,手裡托起一個燦燦然的金元寶。
「這些小錢,聊表謝意。」
「助人不為謝禮,施恩不因有報。簡兒姑娘言重了。」
風清嘉接著她的話說,將傘柄遞過去,抵著簡兒那幾根托著元寶的手指,示意她拿著。簡兒握住了傘柄,手指免不了碰到她的,似乎還猶豫著、停留了一會兒。
風清嘉低首含晗,蒙著右眼的白布,因了雨絲的緣故濕了些,更加黏著在她臉上,卻並沒有透出布背後的情狀來。
雨滴在風清嘉的發梢彙集成縷,有的只是劃過臉頰,墜地而已,有的則從下巴滾落入衣襟里,惹得她很是難受。
「簡兒姑娘裹緊衣服,莫要染了風寒。寒舍確實不遠,若不嫌唐突,在下願背簡兒姑娘一段路。」
風清嘉正色道。
「先生高義。」
簡兒站了起來,很是聽話地把衣服裹緊,不甚流暢地行了幾步,伏到了風清嘉的背上。
「麻煩先生了。」
「這傘可真厚實。」
簡兒雙手撐著傘,隱隱還有些拿不住。細細看去,傘柄傘骨感覺有些偏大,她用手輕輕搖動則有極細微的聲響,念頭轉過,登時心下瞭然。
「雨大,傘重些也好。」
風清嘉隨意地回答道,不甚在意,身子彎了些,將簡兒背得更牢。
簡兒的小臂攬著風清嘉的脖頸。
她的長發沾了雨水,便再自然不過地同粘在了兩人身上,像是一團亂糟糟的墨跡隨意鋪在紙上,又像是風中的菟絲子,緊緊抓住看見的東西。
簡兒的腿夾得很緊,身子貼合著風清嘉的背,像是很怕掉下來。
風清嘉自知體型偏瘦,看起來不夠厚實可靠,也就沒說什麼。
許是空氣濃重,氣氛煩悶,風清嘉心裡壓抑而焦躁,面上也冷峻起來。
她鼻尖嗅到的血的味道漸漸濃重。
腳步不由得加快了。
風清嘉來到廩余州廣元縣已經有一年,路況自是記熟了的。
她租的房子離學堂也不是很遠,只隔了兩條街多一些,但在雨中顯然這路程該是加倍的,更不用說背上現在還多了一個嬌滴滴的姑娘。
風清嘉不敢跑的太快,怕她顛著,幸好雨大風小,簡兒也很輕,一路還算順遂,沒有出現摔一身泥這樣的慘事。
過了兩三盞茶,眼見家近了,風清嘉難得提高聲音叫喊道:
「霽兒!霽兒!出來幫把手!」
話音剛落,一個十餘歲的小女孩便機敏地披著蓑衣,蹬著雨靴跑了出來。
簡兒一下子注意到,她腰間掛著一個綉著老虎圖樣的香囊,樣式有些舊了,花紋像是環歲人喜歡的,而那綉法更像是周堯綉娘的手筆。
「我扶著這位姑娘入屋,你去準備炭火和食物吧。」
王霽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狀況,她踮著腳將簡兒從風清嘉的背上扶下來,十分鎮定,麵皮子帶笑,還有空發號施令道:
「今日是要做糖醋魚的。」
風清嘉抹了把臉,胡亂點了點頭,冒著雨跑進了院子。
「我的衣裳!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