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離火
宋翎清楚地聽到身後長刀破空的聲音,近在咫尺。
他不甘至極地用盡全力閃躲,心中滿是殺意與憤怒,雙目欲疵。
他在躲閃,躲不過,刀鋒仍然奪命而來。
他做了萬全準備,勸降了千機衛,但千算萬算,仍算不到半路會跳出這麼個莫名其妙的殺神。
他雖然貴為「萬乘之尊」,卻仍然弱得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控,溫珏可殺他,千機衛可殺他,連這麼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異鄉人都能殺他。
憤恨過後,心裡又空落落的。
他為了活命,想了他能想的所有辦法,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機關算盡,忍耐一切,卻依舊活不下去么?
他自幼漂泊,做過最低賤的事,吃過無數的苦,不要面子不要裡子,不擇手段,在這麼個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居然還是活不下去。
宋翎腳下絆到了什麼東西,跌倒在牆角,他爬不起來,即使爬起來也無路可去,一瞬間疲憊至極,放棄了徒勞的閃躲。
長刀呼嘯而至,眼看就要讓他身首分離,血濺五步!
可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宋翎仰頭,聽到錚然一聲響,他猛地回頭,瞳孔緊縮。
溫洺筠不知何時出現在他的身側,長劍出鞘,硬生生擋下了這一擊!
橫在空中的一刀一劍僵持不下,咯咯作響起來,黑衣人的一刀全力向下,力道極大,溫洺筠與他身形差異懸殊,拼蠻力也實非這人對手,但他身後是宋翎,宋翎身後是牆角,實在退無可退,只得咬牙硬撐,手臂卻很快發起抖來。
正覺不支,卻聽身後傳來利器破空之聲,卻是宋翎以最快速度爬了起來,雙眼含煞,對著黑衣人抬手就射出手中刀片。
宋翎沒多少武學根基,投暗器的準頭居然很好,刀片打著旋兒在空中飛舞,準確地避過了黑衣人身上厚重的鎧甲,直擊鎧甲沒有覆蓋的部分——脖子。
黑衣人自然不至於被這外行扔的暗器要了性命,但也為這小東西分了一下神,他本來全身的力量都壓在刀上,等分出一隻手去彈開刀片,刀上的力道自然就弱了。
溫洺筠尋到空隙,力慣全身彈開長刀,終於脫困。
他面上還來不及露出驚喜之色,就見黑衣人雙手握住被彈開的刀,竟是毫不動容地重新灌力向二人劈來。
這第二擊與剛才第一擊一模一樣,然而速度更快,威勢更強。這人毫不遲疑,因為他對自己這一招有無與倫比的自信!
堪堪擋住這一刀,溫洺筠便覺手掌酸軟,幾乎要握不住劍。可如果他支撐不住,這一刀能把他們兩個一起劈了!溫洺筠臉色發白,咬了咬牙,強運內息。
那邊宋翎將全部神魂都放在了黑衣人身上,爭分奪秒想脫困的主意——他死在這裡或許沒什麼,可溫洺筠絕不能有事。溫洺筠的相救將宋翎從絕望與放棄邊緣拉了回來,這步步危機的困局反而激發了他骨子裡的狼性。刀片失落了,卻也不是沒有他法,宋翎心頭一動,忽然伸手入懷,正想動作,就察覺到了什麼,駭然轉頭看溫洺筠。
月華清楚映出溫洺筠的眉目,宋翎睜大眼睛,呆了一瞬。
只見溫洺筠蒼白的面頰上忽然泛起一抹詭異的潮紅,顏色艷麗,硬生生在他端正秀美的面孔上點出一份妖異之色,彷彿剎那間開了滿樹的桃花,灼灼動人。
宋翎的眉頭卻深深皺了起來。
隨著那艷麗無比的紅色擴散開來,宋翎漸漸覺得周圍似乎熱了不少——這並非錯覺,他和溫洺筠離得極近,都被困在這牆角一隅,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溫洺筠的體溫。
從冰涼到溫柔,再到……滾燙。
宋翎僅是貼著溫洺筠,都隱約有被灼燒之感,一時駭然,緊接著只聽叮的一聲,適才強橫無比的黑衣人臉色驟變,竟是持刀後退數步,陰沉沉看一眼自己的手。
他一雙筋骨畢露的粗糙手掌竟是通紅一片,有幾個地方已經出現了焦黑,彷彿被烙鐵燙過一般。
黑衣人分明受傷,卻彷彿一點也不怒,血紅的眼眸發亮,忽略宋翎,所有目光都定在了溫洺筠身上。
「他們沒騙我,真的是你,找到了。」他的大楚官話說得生硬,一個詞兒一個詞兒往外崩,語氣卻興奮至極,「我族的……離火訣,東西,在你這兒。」
他用自己彷彿被燙傷的手重新握住長刀,緩緩看向溫洺筠,目露奇光,「東西,拿出來!」
溫洺筠聽到離火訣三字,也終於色變,強自鎮定道:「什麼東西?」
黑衣人緊緊盯著他,「你有離火訣,就一定認識他。」他冷冷道,「告訴我他在哪兒,東西在哪兒,否則殺。」
溫洺筠的神色同樣也冷了下來,揚了揚眉:「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東西。」
他說得鎮靜,一手握劍,面上潮紅的色澤卻逐漸褪去了,臉色漸漸慘白。
他習武時間不算長,即便師從名家,按理來說絕不是這種千錘百鍊的武人的對手,然而凡事有例外,他成了這個例外。
一切因由,都得歸功於他所修鍊的內功,這門心法恐怕是他身上最大的秘密。
這門內功是他致勝的法寶,卻也可能是他身上最大的禍患,因為這世上一切強大力量的背後,必有代價。
宋翎擰眉看著溫洺筠,他不清楚溫洺筠與這異族人究竟有什麼糾葛,但現在情況一定……他伸手握了握溫洺筠垂在身側的手,果然,冰冷顫抖,溫洺筠看似強硬,實則已是強弩之末。
溫洺筠感受到他的觸碰,卻猛地施力將他往後推了出去,無聲道:「快跑!」
宋翎瞥了一眼窗外月華,眉心閃過凶戾之氣,他非但不跑,反而理了理衣襟,平靜看向黑衣人,「我知道那樣東西在哪裡。」
溫洺筠睜大眼,一時驚呆了。
黑衣人也沒料到這變數,皺眉看向宋翎,端詳他片刻,手裡長刀換了方向:「告訴我,否則殺。」
蓬勃的殺氣席捲了整間房間,宋翎被籠罩在刀鋒下,淡淡道:「當然,給你消息的人沒告訴你么?」
月華柔和,緩緩映照出宋翎的眼神,冰冷而兇狠,眼底彷彿凝著一層堅冰,沒有半分畏懼動容。
人就是這麼奇怪,如果只是事關自己性命,若是真的支撐不下去飲恨,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左右生亦無歡,死了一了百了,似乎也是個解脫。
但他自己可以死,有的人卻一定不能死,不為什麼……只是因為,他需要那個人而已。
宋翎上前一步,擋在了溫洺筠前面。
星夜冷寂,狂風勁吹,刀鋒雪亮!
***
溫洺筠覺得自己恍惚陷入了夢境。
他猶記自己想出手,想衝上前去攔住宋翎,想去對付那個可怕的敵人,但到最後,所有一切都模糊了,他的天地里只剩下了白茫茫一片。
他那強大卻代價昂貴的內力失去掌控,瘋狂在他體內流竄,所過之處有如火焚,溫洺筠臉色白了紅紅了白,最終徹底失力,吐出一口血。
所謂離火訣,中招者固然猶如受赤焰焚身,強悍剛猛,傷人於無形,但這剛猛無上的內力同樣是把雙刃劍,修鍊這等內力,若不忍受同樣的火焚之苦,怎麼能成?
溫洺筠渾身劇痛,神智紊亂,受傷之後又打算強提真氣,近乎走火入魔,在他痛苦不堪,幾欲昏厥的一刻,忽然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來人依次拍過他周身重穴,將真氣送入他身體,助他調息運功。溫洺筠紊亂的真氣受到外力引導,終於逐漸歸位,渾身痛感也隨之大幅減輕,他閉目調息完畢,鬆了一口氣,睜開眼看到助他運功的人,卻怔住了。
成安神色凝沉,目光冰冷的看著他。
溫洺筠與溫珏情誼淡薄,對這位教自己持劍乃至於兵法的老師卻十分敬重,一時有些心虛,垂眼道,「多謝師父。」
「你不練我的功夫,卻叫我師父?」成安譏諷,抱臂站起身來,冷冷俯視溫洺筠,「你在玩命,現在立即廢了武功,或許還有救。」
溫洺筠神色一黯,卻堅決地搖了搖頭,「我需要這門功夫。」他是費盡千辛萬苦,才終於走到這一步的。
成安眼中閃過怒色,冷哼了一聲。
溫洺筠卻顧不得許多,他很快回過神來,焦急地尋找宋翎的身影。
既然成安在這裡,那宋翎應該也……
這時,房裡的燈被重新點上了。
點燈的是宋翎。他一身塵土,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疲倦,但身上並無多少傷痕,察覺到溫洺筠的目光,點了點頭。
適才威風無限的黑衣人渾身被縛,坐在牆角,胸前一道劍傷,形容狼狽。
溫洺筠借著燈光將那道劍痕看得清清楚楚,登時被其中劍意震懾,隨即苦笑。
武學這東西,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這一劍乾淨狠辣,疾如雷霆,實在是漂亮極了——成安這驚艷霸道的一劍,與他那微末劍術相比,又何止是雲泥之別?他費盡全力想要追逐,卻始終太弱了。
武學一道,若求巔峰,唯經年苦練一途而已,即使有捷徑,這捷徑也終有代價。
如果他靜下心來苦練,給他十年,未必不能一鳴驚人,可他總是很焦急,焦急地想要長大成人,想要脫離父親的掌控,想要保護朋友,最後卻反而給宋翎招來了殺身之禍。
這當真是……難堪得很呢。
「你的傷還好吧?」宋翎點好燈,過來查看溫洺筠的情況。
溫洺筠點點頭,忽然苦笑:「剛才你嚇死我了。」
不誇張地說,他剛才真是被宋翎嚇出了一身冷汗。
宋翎神色冷定,與剛才應對黑衣人的時候並無不同,「不過拖延時間罷了,只要他聽得懂我說話,就還有救。」
他說到這裡,忽然深深看了溫洺筠一眼,「你沒事就好。」
溫洺筠看著那眼神,心裡一跳,有些不自在地扭過頭,「哦……」他正想說什麼,卻聽宋翎道,「那麼,少爺,現在你能告訴我,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嗎?」
成安本來持劍站在一旁,冷冷看著黑衣人,聽到這裡,忽然扭頭看溫洺筠。
他才轉過頭,忽然彷彿察覺到了什麼,轉身向門前,沉默躬身:「大人。」
房門倏然打開,溫珏緩步走進,平靜掃了一眼房內凌亂至極的擺設,支離破碎的桌椅,將目光定在黑衣刺客身上,看一眼刺客的紅瞳,若有所思。
「堂堂桓安,居然能混入燁族刺客,我也著實是吃了一驚。」他微笑看向溫洺筠,「我也很好奇,他究竟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