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第二日,林銘玉早早起床,先在院中活動了一番手腳,帶出了一身大汗,便回房沐浴更衣,擰乾了頭髮方來黛玉院兒里說話。
黛玉也起了,家常穿著一件白底綉粉紅櫻花雲鍛褙子,下著一條茜色瀾邊暗線雲紋綾裙。頭上挽著簡單的髻兒,未帶任何髮飾。小小的耳垂上晃著兩隻小小墜兒,只襯得一張粉臉如珠似玉,泛著柔潤光澤。
林銘玉嘴裡贊了一聲,見屋裡高几上擺著一盆參差綻放的粉菊,便過去挑了一朵半開的,簪在黛玉耳邊,笑:「姐姐如今正當芳華,只這恰開的鮮花配得上的。又素雅又別緻好看。」
林黛玉扶著鬢邊菊花對著銅鏡照著,果見花映人面,人比花嬌,不由也笑道:「銘哥兒如今也懂這些美醜了,先你最是不耐煩頑這些女兒家玩意。」
林銘玉道:「何曾就是愛頑呢,不過覺得跟你般配。憑我姐姐長得這神仙妃子似的容貌,隨便頭上插片葉子,也是美的。我們一起給爹請安去,他老人家見了,必是喜歡的。」
林黛玉被他哄得開懷,相攜去林海住的主院。
因黛玉請了假,今上憐憫林海父女情深,索性開恩,准他三日不上朝,故林海這三日也是賦閑在家。自有當日中毒之事,林銘玉便一再督促林海日日晨練身體,林海亦是聽勸,便請了齊大夫親自教導,練一些調養身體的拳腳,比之五禽戲又更是緊湊一些。
林黛玉姐弟到時,林海也是方收了拳腳,院子吐納歸一。林銘玉上前圍著轉了一圈,點頭道:「爹爹這身體越發的強壯了,氣色也好,瞧著倒是有當日小林探花,冠絕天下才子的風采。」
林黛玉嫣然一笑,接過丫鬟遞過來的帕子,親送過去與林海擦臉。
林海先對女兒溫柔點頭,才回應自家臭小子:「好小子,敢編排你老子了!什麼冠絕天下才子,說出去,莫叫人笑掉大牙了。」
林銘玉道:「誰編排了,我也是聽旁人說的。想當日我初到京都,誰見到我不說起當年跨馬遊街,一見之下驚為天人的林探花。爹,您說句老實話,當年您不是就這樣把母親迷倒的吧?」
林海原是要笑的,想起已逝的愛妻賈敏,不由得露出懷念的神色。眼前放佛真出現了第一回見賈敏的情形,不過,並不如林銘玉所言是他名中三鼎甲,春風得意跨馬遊街之時,而是……
「爹爹,風涼,您還是先去更衣吧。」林黛玉見父親沉默,怕他想起母親的事情心裡凄苦,添了愁緒,便拿話引開。
林銘玉也有些自責,不該亂開玩笑,因附和道:「正是,我與姐姐還未吃東西,肚子都餓了。」
林海從回憶中回神,見兒女不安的神色,心中一暖,卻是笑道:「既是肚子餓了,偏有這般多的話要說。不過,既然你們想知道,也好叫你們曉得,我與你們母親,按說還算是同窗呢。」
兩姐弟交換了一下驚奇的目光,雙雙望向林如海。
林如海一面往屋裡走,一面道:「這些你們都是不知的。當日我進京求學,聽說當世大儒孔朝白老先生在西山開堂講課,便慕名前去拜師。當年想求先生他老人家收徒的,無論是當朝權貴,還是皇親國戚,多了去了。可先生言明只收二十名學子,我已是第十九個。後來你母親也來求了,她雖是一屆女流,然文采不凡,又好勝爭強,並不服氣先生只收男子不收女兒,擋在西山書院之前,只把前來求學的學子堵在門外,一定要做第二十個弟子。」
兩姐弟已經聽得悠然神往,見林海停下來,不由催促道:「後來呢,母親的誠心感動了孔老師公么?」
林海搖頭:「當然沒有。先生當世大儒,又已然收了許多公子進學,豈能再收一位小姐,男女混處,豈不亂了名聲。」
「爹與母親既然說算是同窗,那母親又是使了什麼法子進了書院呢?」林銘玉已經抓著重點,連忙提問。
林海笑道:「先生不許,你母親也不是善罷甘休的性情,如此耗了一月,偏又來了一人,無論是才能還是權勢,你母親皆比不過。到底讓他成為第二十名弟子。你母親先已經放下話來,如何能下得來台。偏那第二十人也不是好相與的,最是看不慣女子與男子爭名,對你母親冷嘲熱諷的,你母親便決意要在書院外住下來,比一比誰才是適合做先生弟子之人。先生無法,卻也愛才,終是破例,讓師母收了你母親做弟子。如此我們便算是同窗了。」
林銘玉拍手讚歎:「母親威武!想不到母親還有這般剛強不服輸的一面。」賈府能養出這樣恣意張揚的女兒,可見賈母對女兒的寵愛之甚。怨不得王夫人從不喜歡他們姐弟,這樣一個要強的小姑子,這樣一個偏疼女兒的婆母,想必她剛嫁進來的日子也不會如何如意。
黛玉心細,問道:「母親固然了不起,那與母親正逢相對的人,爹的師弟後來又如何了?是否為難母親了?」
林海臉上的笑容一斂,神色淡淡的:「他是權勢之家,自然是好的了。你母親與他不過是各自不服氣爭一爭罷了,各自都是世家大族出來的,後來也是師兄妹的情誼……你們方才還嚷餓了,讓廚房端了飯來吃吧。」
林銘玉瞧了林海一回,這事有古怪,不知道那小師弟如何得罪老爹了,讓他到如今還耿耿於懷。找個機會得打聽一番。
吃過飯,林銘玉便去陪客,黛玉自與林海說著話。周照青和宋文寧都是聰穎能幹之人,不必林銘玉吩咐,便已經利用時間各找門路,熟悉京都的一切。
林銘玉正想著與姐姐、父親再說說話,也好打探一番林海年輕時候的事情,恰林大來回話,說李善遞了名帖,上門求見。
林銘玉想起昨日答應李紈之事,便道:「請他花廳里見。」
待林銘玉在花廳里做了,不一時,林大領了李善來見。林銘玉站起身,李善便拱手作揖:「林公子安好。」林銘玉忙托住他的手臂,扶了一把,道:「大哥哥何必見外,你是珠大嫂子的哥哥,原是我該與你行禮,你這般客氣,莫折煞我了。」
李善果然不善言,只顧著擺手:「不是這個意思,公子切莫這樣說。你嫂子都跟我說了,我,我是個木訥的,不會說話,林公子別見怪。」
林銘玉笑著請他坐了,自坐在對座,笑道:「大哥哥不必客氣,喚我一聲銘哥兒或是銘玉皆可。你的事情,我聽珠大嫂子說了,並未問得分明,大哥哥還請把事情始末再與我細細說一說。」
李善見林銘玉著實不拿架子,人也親切,便放鬆了一大半,他不是個有城府之人,因拖拖拉拉,含含糊糊把事情從頭說來,便有不清楚的地方,經林銘玉提醒,也三言五句的解釋了細緻。
說了一大篇的話,嘴也說得幹了,林銘玉阻住道:「大哥哥別著急,先喝杯茶潤潤嗓子。」
李善憨厚一笑,果然喝了茶。他也是官宦出身,該有的禮儀還是有的,慢條斯理地喝完一盞茶,方接道:「……我實在不是打理鋪子買賣的材料,家裡的娘子身體又弱,實沒用這個心神管許多。因想把鋪子也變賣了,置辦一些田地,收一些出息也還罷了。只我那些掌柜夥計,均是當日家裡鼎盛之時跟著老爺熬過大半輩子的,個個有才能,如何能擱田裡邊埋沒了人?正沒主意,妹妹與我說起你來,我便來試一試了。」
林銘玉聽他說得實誠,不像假話,不過,李府如此落魄實在是意料之外。想到之前李紈說她嫁妝的事情,此時也顧不得*不*了,既是要幫忙,也要幫個明白。
「聽珠大嫂子說,她嫁過賈府之時,原是賠了鋪子田莊做嫁妝的?」
李善嘆了一口氣,文弱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憤恨,卻又被無奈遮掩了過去:「這嫁妝就別提了,我那姑爺雖念書是頂好的,世事上卻糊塗得很。當年妹妹嫁入公府侯門,於我李家,原是高嫁了。不想我家實在沒用運道,老爺沒多久過世了,我又無出息,為妹妹撐不起腰,妹妹在婆家也是艱難。」
再嘆一口氣,又道:「姑爺是個有出息的,偏他家裡太太管得寬,姑爺又是孝順的,凡太太說的,必然說不出個不字來。姑爺原與老太太面前一個丫鬟有些情分,我妹妹亦有心為他納了,只太太不許,拿話勸住姑爺,又多打發他外院里安歇,竟是少來內院走動。妹妹便是有心,因要在婆婆面前伺候,也不好多去探望。一來而去,不知如何,姑爺便有些離心,只與書童、同窗們頑在一起。偏那同窗中有個貧寒的,姑爺常要接濟,又恐太太知曉,便求了妹妹。不出兩年,妹妹的嫁妝便剩下不多了。後來姑爺沒了,太太因此怨妹妹沒用管束好姑爺,對妹妹越發淡了。妹妹也是艱難,實在想不出法子安置這些老人。」
「這些本不應再提及,只是如今我家實在是無法了。我家沒用旁的要求,只求為他們找個厚道的東家,能夠奉養晚年便是盡了一場主僕情分。銘玉,我今日所說,決無虛言。身契我亦帶了來,若你願意,我目下便可交與你。」
李善幾番懇求,並把話說到這份上,林銘玉已經信了。李家人口簡單,身家也簡單,便是有什麼疑點,回頭查一查也便知了。今日李善透露的賈府秘辛,按理是不該有外人知曉的,賈府固然沒臉,李家也沒有佔到什麼便宜。如此賣力不討好,可見李家與賈府這對姻親已經生了嫌隙。
莫怪當日明知自己與王夫人不對付,作為大兒媳,李紈仍然悄悄對自己釋放善意,根由在這裡呢。
林銘玉道:「大哥哥說得這樣懇切,倒叫我不好拒絕了。我這裡確實也需要人,這樣吧,過兩日,大哥哥把人帶來給我瞧瞧,若是人當真不錯,我便留下來。有才能的,願意忠心做事的,林府便不差這一口飯吃。」
李善再三道謝:「……勞煩銘玉了,妹妹曉得,定也會感激你。身契我放你這兒,你若是有看不中的,便是他們造化不夠,我仍領回去,也算有個交代了。」
林銘玉並不推辭,畢竟是李家的人,在沒了解人品之前,需要有個把柄可供約束。
李善自回去安排,林銘玉回到後院,便被黛玉捉了去,教他畫卡通花樣子,要為公主做些小綉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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