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連路走,連路捉了很多魚蝦和貝類,昨天它應該沒吃飽,今天多帶些,餓了一百年,實在很可憐。
去寒川的路怎麼走,她依稀還記得。牽著長長的海草頂浪前進,漸漸離海溝近了,還是黝黑的峽底,不見天日。上回有光乍現,這次卻很尋常,周圍那麼靜,偶爾有水流迴旋的聲響,定住了身仔細觀望,記得峽口突起的那塊岩石,是這裡沒錯。
一躬身沉入淵底,依舊水壓強大,她知道穿過那片暗流就好,擺動尾巴,加速往底下衝刺。
深海一片幽藍,月光照不到這裡,只有朦朦的亮。她往前游,有些害怕,輕聲喚著:「龍君……龍君……」沒有人應她。順著淵底的沙地往前,終於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石基高築,神珍頂天立地。她高興起來,奮力游過去,可是漸漸近了,看清神珍的輪廓,柱身筆直,鐵索跌落在地上,那條龍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訝然頓住,手裡的海草落在地上,鬆了綁的魚蝦立刻一鬨而散。仰頭看,神珍孤零零立在那裡,因為是九轉鑌鐵所造,黑得有些蒼涼。夷波不免悵惘,一定是時候到了,它自由了。
這時聽見背後傳來阿螺的喊聲,原來她沒有回潮城,徑直跟過來了。
她應了聲,往後退了兩丈。阿螺趕上前,看見神珍佇立在那裡,粗壯得遮天蔽日,結實吃了一驚。
「這是什麼物件?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她邊問邊游過去,在那大鐵柱上摸了兩把,「昨天避雷,逃到這裡來了?」
既然龍都不在了,說出來也沒什麼關係吧!夷波把昨天的見聞畫給她看,最後兩手一比,「龍君。」
阿螺哧地一笑,「八荒之內龍可不止一條,就像人有好壞之分,龍也分善龍惡龍。龍君玉樹臨風,美冠四海,這麼多年下落不明,一定是修道去了,怎麼可能弄得這麼落魄!你看見它的真身了?是什麼樣的?」
夷波想了想,「蒼龍。」
阿螺指指她的魚尾,「龍君增你的龍鱗是金色的,蒼龍的鱗不是青色的嗎?」
哎呀,恍然大悟,果然險些被它騙了。幸虧沒有蒙受什麼損失,現在它走了,也好,自由了總是好事。
夷波去牽阿螺的手,讓她攀在肩上帶她往上游。本來出遠門還得牽挂這裡,現在它不在了,倒省得煩心了。
阿螺喋喋不休教育她,「你呀,要長點心才好,否則會被人賣了的。除了我,你誰也不能相信,尤其是這種來路不明的怪龍,它要不是十惡不赦,怎麼會被鎖在大鐵柱上?虧你今天還敢探望它,不怕被它吃掉啊?」
夷波才覺得是自己欠思量了,沒弄明白人家的底細,做什麼還要胡亂糾纏?龍君如星月之皎潔,別的龍就不一定了,她也不能看見龍就覺得親切吧!
反正事情過去了,不用放在心上。她沖阿螺訕訕一笑,表示自己以後會多留心的。接下來準備去即翼澤,得先和長老回稟,她平時怯懦,見了長老們就精神緊張。雖然阿螺陪她到宮外,她看著那巍然的殿宇,依舊磨蹭了好久。
阿螺著急上路,不住催促她,她沒有辦法,一步三回頭地進了龍綃宮。這龍綃宮以前是鮫人織綃的地方,龍君在時經常來視察。夷波那時手藝不精,沒有資格進來,只能流著哈喇子羨慕。等到她技藝爐火純青時,龍綃宮裡的鮫女都被遣散了,宮殿騰出來,成了四大長老理事的地方。
殿里幽靜,玉石鏤雕的三十六根抱柱撐起殿頂,一眼看過去空得發冷。游得更深一些,終於聽見說話的聲音,她停在一扇石門后畏畏縮縮回稟:「夷波求見長老……」
裡面有人應了一聲,她貼牆蹭進門,見兩位長老對坐博弈,都是上了年紀的鮫人,鬚髮也花白了,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
夷波更怯了,恭敬行了個禮,石耳長老落下一子,轉頭問:「何事求見?」
夷波結結巴巴說:「求見長老……是因為……我想同長老告個假,陪阿螺去一趟即翼澤。」
即翼澤在萬里之外,已經深入到人的住地了,鮫人去那裡很不安全。點蒼長老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不給,斷然說不行,「人心險惡,萬一落到壞人手裡,輕則圈養取樂,重則剝皮刮油,去那種地方,小命還要不要了?」
夷波局促道:「我先前和阿螺也去過雲夢澤,並沒有遇上危險……這次是因為阿螺救了個人……」
兩位長老一聽霍地站起來,「救了個人?人在哪裡?」
夷波嚇得往後縮了縮,「已經死了。」
他們這才鬆了口氣,「要是泄露了潮城的位置,你就是鮫族的罪人。你也去海市上易過貨,知道鮫綃和鮫珠的價值。人性貪婪,東陸多少人在打聽鮫城的所在,要是因為你的一時義氣,陷整個潮城於水火,你萬死難辭其咎!」
夷波被他們的氣勢嚇傻了,似乎也輪不到她說話,他們已經做了決定,根本沒有通融的可能。因為她的來曆本就可疑,管束自然要比別的鮫人更嚴苛,對她的要求就是不惹事,無聲無息地存在著,哪裡允許她上外面亂逛!
不單如此,對阿螺也有限制,「那螺螄精鎮日往潮城跑什麼?我們是清清白白的鮫人,她是妖,以後讓她少來,別把你帶壞了。」
夷波囁嚅了下,「她是海螺,不是螺螄。海螺是海里的,螺螄是水溝里的……」
點蒼長老兩眼一瞪,「管她是海里的還是溝里的,一概不許來往。」
夷波要哭了,扁著嘴不敢反駁,兩手在鱗上茫然撥弄著,把指尖撥得通紅。
石耳長老擺了擺手,「即翼澤不許去,也不許想,就這麼定下了,毋須多言,回去吧。」
她灰溜溜退出來,背對著大殿氣涌如山。從小他們就不待見她,到了現在也還是這樣。怎麼辦呢,好像是去不成了。她垂頭喪氣出了龍綃宮,阿螺遠遠迎上來,追問怎麼樣,「長老答應了嗎?」
她搖搖頭,「不答應,你自己去吧。」
阿螺氣得柳眉倒豎,「為什麼不許?那些老魚就是麻煩,又是怕被人抓?怕什麼?我會法術呀,救一個你還是可以的。」
阿螺修道也有四五百年了,彼此是怎麼結下的友誼呢,說來話長。非人的活物在修道過程中,首先要過的一關就是幻化人形。出關后問第一個遇見的鮫人,「我長得像不像人」?要是對方說像,那大功就成了;要是說不像,百年道行毀於一旦,從此再也不能修行,這種撞大運的行為有個專門的名字——討封。阿螺的運氣比較好,遇見的是夷波,她沒有嫉妒心,也不會存壞心思,當她抓住她討封的時候,她嚇得嘴唇煞白,依舊哭著點頭,說了她唯一會說的人語,「像」。自此一鮫一螺不離不棄,相伴了一百多年。
據夷波說,那天阿螺的人形是極其恐怖的,穿一件大紅裙,頭上帶著綃帽,從背後看是個人樣,正面看那臉還是一坨螺肉,扁塌塌沒有五官,兩隻眼睛長在觸角上,伸出去有一尺遠。夷波不知是懷著怎樣悲天憫人的善心才最終說出那個「像」字的,像嗎?其實一點都不像,她從沒見過這麼丑的人形,簡直醜陋不可方物。但因為她違心的肯定,阿螺成功了,搖身一變變成了明媚俏麗的姑娘。然後繼續修行,夜夜拜月,又過去了這麼久,她的法術越發精進了,對付普通人絕對沒問題。
夷波相信她的能力,然而不敢違抗長老的命令,於是把燭銀都給她,讓她帶去完成心愿。
阿螺沒有伴,顯得意興闌珊,「你可以不聽他們的話,先斬後奏。你想想,啞海附近都找遍了,雲夢澤也去過了,萬一龍君在英水之間,跑一趟即翼澤,說不定能打探到他的下落。」
夷波一聽這個頓時兩眼放光,其實她甚至不知道找見龍君之後想幹什麼,可能就問一句「我能不能給你做夫人」吧!不管怎麼樣,找龍君已經成為長久以來的習慣,什麼誘惑都可以不屑一顧,唯獨這個難以抗拒。
但是又猶豫,長老們要是覺得她不服管,把她逐出潮城怎麼辦?阿螺看出她的擔憂,拍了拍胸脯道:「有我,如果潮城不收留你,我們另擇一個地方,和潮城一刀兩斷。」
要脫離這裡也許不難,可是漫長的生命里充滿變數,誰知道阿螺渡劫的時候能不能挺過去。萬一死了,剩下她一個,豈不是要孤單一輩子?
阿螺繼續慫恿,「還想不想找龍君?」見她說想,昂首道:「那就別積糊,不踏出這裡,只有等龍君自己回來,那要等到猴年馬月了。你不去別後悔,時候耽擱長了,龍君在外迎娶了夫人,你只能做小妾。」
夷波空有當女鮫的志向,卻沒有大多數女人的進取心。連山野村婦都知道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她倒是無所謂,「男人喜歡小老婆。」
阿螺險些栽倒,「你愛做女英,別人未必答應做娥皇。大老婆最討厭小老婆了,尤其你這種膽小鬼,知道你不敢告狀,天天凌虐你,拉在風口讓你哭。等你眼淚流光,把你殺掉,鮫油點燈千年不滅,就讓你看著龍君和她恩愛,氣死你。」
夷波設想了一下,覺得這個真不行,太傷心了。那麼如果偷偷去,再偷偷回來,不讓人發覺,應該不要緊吧?
一般膽子越小的人越有僥倖心理,於是說走就走,連行囊都不用準備,避開了守城鮫人的耳目,憋了一口氣游出去千里。再抬頭時,發現已經到南海與啞海的交界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