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夷波至今,有過兩次落網經歷,頭一次有龍君相救,雖然他很缺德地把她變成了泥鰍,最後總算是有驚無險。這次呢?這次捕捉她的人好像很厲害,龍君又託身成人,法力盡失,恐怕就算想起以前的事來,也沒有辦法救她了。
完了,歷劫的到底是誰?為什麼她總是這麼多舛呢?以前在唐朝,雷神電母和熒惑君還能來水一水,如今進了九黎壺,是他們到達不了的異界,再也沒有人來伸援手了。
她被裝在缸里運送進城,那位殿下是個極有心機的人,也許是要利用她達到某種目,連蓋布都沒有一塊,就那樣招搖過市。她扒著缸壁向外張望,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擠滿了來圍觀的百姓。桃花湖裡出鮫人了,簡直令人驚訝。這個世界當然也流傳鮫人的傳說,但那是存在在神話故事裡的一種怪物,從來沒有人親眼見到過。據說是人身魚尾青面獠牙,究竟是不是這樣,有活的擺在面前,必須要來看一看。
夷波咬住了唇,對人並不感到畏懼,怕的是再也見不到龍君了。她捂臉哭起來,眼淚遇風幻化,那些老百姓就大喊大叫,「快看,快看,哭了!鮫珠!鮫珠!」
人群涌動起來,道旁的禁衛幾乎攔不住。夷波坐的車顛簸了下,她惶惶睜開眼,於千千萬萬人中看到了那張臉。
她挺身而起,可是頂上有柵欄一樣的東西蓋著,像囚車似的,她跳不出去。她只有使勁拍打缸壁,不能說話,說了更值錢,便尖聲嘶叫著,但願他能看到她的絕望。
他不是無動於衷的,他的臉上有焦慮,在人群外圍跟著她的車輦奔跑。她徐徐長出一口氣,昨晚上的一吻起作用了,那個處男綜合症患者,似乎也有誰先蓋章就歸誰的毛病。還好她在他成親前遇見他,如果晚來幾天,他娶了別人,也許就對別人忠心不二了。
她向他揮手,輕聲說:「乾爹,你要來救我啊。不知道這些人要把我怎麼樣,萬一蛋碎腹中,那就糟糕了。」
還好他有時不靠譜,但大事上從不糊塗。他向她比了個手勢,讓她按捺,她扒著冰冷的琉璃點了點頭,知道他不會不管她,他一定會來的。
遇到險境的時候,她也怨恨自己妖力不夠,然而兩百歲的鯤鵬,相對於億萬年的生命來說,差不多屬於嬰兒期。離相君那樣的能力,也是累積到十萬歲高齡的時候才充分體現的,她唯一能和父親相比的就是早婚破紀錄,至於別的,簡直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他的女兒。車輦進了城池,城內防守嚴密,沒有積壓的人群,很順利地駛入了一座府邸。
到達目的地,幾十個人一齊出力才把她抬下來。近侍納罕,「這鮫人的份量抵得上一頭象了,運進京的話,要多預備幾輛車輪換。」
那位王沒有搭腔,走過來查看,語氣很和善:「路上顛簸,辛苦了。別害怕,已經到家了,可以好好休息兩天。」
夷波戒備地看著他,慶幸自己是一條魚,就算這個王心懷不軌,苦於無門,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她被運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屋子,有錯金銀的柱子,還有鮫綃一樣柔軟的紗幔。幔子後面修了一個很大的水池,大概是專門用來洗澡的,四個角上有龍頭噴水,池裡煙霧繚繞,在人類看來已經是十分舒適的了。
他們把她放進池中,她鳧水游到角落裡,半張臉隱匿在水面下,只露出一雙眼睛眈眈相望。他笑了笑,笑起來唇角有梨渦,顯出一種奇異的,孩子氣的感覺。
「地方小了點,暫且將就,等我修了更大的池子,再把你搬到那裡去。」他蹲下,水上浮現他的倒影,「我叫青雎,是這中山郡的王。當今君王有二十七子,我排二十五,他們也叫我二十五郎。」他的聲線很柔軟,但是又夾帶著某種冷硬的力量,對她說話的時候盡量收斂氣勢,卻在收梢處留下了稜角,「告訴我,你從哪裡來。」
夷波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從面相上分析,這絕對是個隱忍的野心家。二十七個兄弟,他排二十五,太弱勢了。所以他拉攏太子,比在別的地方動腦筋有成效,果然是有算計。
他的問題,倒不是她不願意回答,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等了半天,不見她有反應,自己給自己解圍,「我想你是真的聽不懂人話。」復自言自語,「怎麼能要求一條魚會說人話呢,以前有船隻到了海外,常聽見歌聲,據說是鮫人夜唱。你們用歌聲來交流,那麼你會唱歌嗎?」
夷波不耐煩,這人是話癆嗎?對著聽不懂人話的還能嘮半天,一定是平時太寂寞了,沒人陪他說話。
正腹誹,門吱呀一聲開了,匆匆的腳步到了池前,一個華服女子道:「我聽說桃花湖中捕獲鮫人,在哪裡?」結果一眼看到池中美人,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便發作起來,「什麼鮫人,假借名頭養妾才是真的!我信了你的邪,還匆匆趕來看,誰知你就讓我看這個!好你個青雎,我要稟報父王,請父王替我做主!」
眼看著要大吵大鬧起來,中山王皺了皺眉,很反感,卻還是和顏悅色,「並沒有騙你,確實是鮫人。你往水下看,看見魚尾了嗎?你這人就是太性急,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非要吊嗓子嗎?」
於是努力穿過水幕看池底,水波蕩漾,看不真切,只有隱約的一點跡象。王妃依舊不快,半信半疑,「外面來了一個信使,說要拜見大王,你快去吧!」
中山王回頭看了一眼,池中人潛下去了,他略頓了下,轉身出去了。
殿中只剩下一個王妃,一腳踩在池邊上,和身邊的使女探究著:「真的是鮫人嗎?聽說鮫人長得很兇悍,會吃人,這個鮫人怎麼不一樣?我看是假的,不過是大王尋花問柳的障眼法。」
使女囁嚅:「看她潛下去半天,是人早就淹死了。」
王妃不信,叫把邊上鋪陳的雨花石撿些過來,操起石子便往下砸,邊砸邊咒罵:「叫你沉底!叫你沉底!」
夷波被砸得無處可逃,他媽的惡毒女配就是這個樣子的,沒腦子,還衝動,簡直天生的炮灰命!她怒了,浮上水面,尾巴用力拍打,濺起兩人高的大浪來,瞄準她的方向直扣過去,把她扣成了落湯雞。養尊處優的王妃沒受過這麼大的冒犯,頓時就爆發了,哇哇大叫著要殺了她,托盤裡的雨花石咻咻扔向她,結果遭致夷波更有力的反擊,把一旁的使女看呆了。
石頭扔完了,王妃依舊怒不可遏,喘著粗氣瞪著她。夷波斜眼打量她,五官不夠精緻,將將和美沾邊,腰不夠細,胸也不夠大,白瞎了這麼高大上的頭銜。
她存心氣她,挺胸,在自己的胸上摸了一把,波濤洶湧,觸之回彈,絕對讓男人傾倒,女人自卑。果然王妃火冒三丈,大呼小叫著要找刀,被使女奮力抱住了,「殿下……殿下請息怒,何必同和一條魚生氣,有胸有什麼了不起,您有的她不是沒有嘛!再說這條魚是大王千辛萬苦抓回來的,必然有它的大用處,您殺了它,會使夫妻不合的,還請殿下三思啊!」
夷波不由看那個使女,發現她是個人才,心智比這王妃強多了,要是個側妃,絕對秒殺情敵。
王妃也算有點長處,至少還聽勸,只不過眼神像飛鏢,假如夷波是標靶,早就被她射穿了。她*,水雞似的,撐著腰刁蠻道:「不許給她吃的,就餓著她,餓得胸小了,看她怎麼顯擺!」說完一哼,大踏步去了。
勁敵走了,夷波偃旗息鼓,背靠著池壁,開始思念龍君。剛才見了他一面,他是擔心她的,必然會來找她。這池子妝點得豪華,對她來說是個牢籠,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還有這裡的人,真古怪,野心勃勃的中山王,醋罈子里泡大的王妃。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裡,因為不知道中山王把她送給太子后,太子會怎麼處置她,說不定聽了什麼偏方,把她泡酒也不一定。可惜現在沒有能力變出腿來,無法從這裡逃脫,來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考慮到會遇見這種危險,本以為異世遍地都是異獸,沒有人會稀罕鮫人,誰知不是。這裡其實就是人界,只不過朝代架空而已,人性貪婪,到哪裡都一樣。
她唉聲嘆氣,覺得前景孤絕,又擔心他萬一來找他,被刁難了,或是被抓住了怎麼辦。更令她煩惱的是中山王府上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多半被推掉了,有少數不便相拒的也會帶進來看她。
夷波對淪為觀賞魚十分鬱悶,聽見有人來便沉在水底,那些無知的人類隔著一泓水,也能品咂出她的美麗來。所有人都嘖嘖稱奇,表示今生能見到鮫人雖死亦無憾了。也有人對中山王提建議,「泉先是水中精魄,一生難得見到一次。這麼珍稀的寶物,大王何不自己留著,送給那個草包太子幹什麼?」
他在摯友面前也不諱言:「太子見慣了奇珍異寶,如今什麼都打動不了他了。如果不把這鮫人送給他,他怎麼讓本王進殿中省?」
夷波聽見這話就浮上水面,她得讓中山王留下她,只有留下,離龍君近些,他才能想辦法來救她。
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見慣了庸脂俗粉的,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她就這麼盈盈望著他,除非他不是男人,否則一定會被她迷得七葷八素。可是那中山王似乎不為所動,他避開她的目光,蹙眉道:「泉先會惑人,這也正是我要將她送給太子的原因。」
夷波色/誘不成,有點灰心,重新沉了下去。後來再有人來看,她堅決不露面了,說不定離開這裡是個轉機,萬一半路上有機會逃脫呢。
不過這個中山王是個怪人,嘴裡言之鑿鑿要把她送走,後來幾次的表現又不像那麼回事了。提著酒來池邊,一面喝酒一面喋喋說話。人家不過找個樹洞,他卻對著她大談他是何等的龍困淺灘,何等的不服氣無才無德、佔了出身優勢的太子,還有那個母親硬塞給他的,胸小照樣無腦的國柱之女……苦水每天都有好幾缸,活像另一個驚虹駙馬。
夷波挖挖耳朵,聽得不耐煩了,也不理會他,饒是如此,照樣躲不開他的荼毒。他在池邊喝醉酒,碰翻了酒瓮,酒汩汩流入池中,沉在水底的夷波給熏醉了,翻起了白肚飄在水面上,他醒后以為她死了,其狀悲切,彷彿死了寵物一樣。
王妃對她的憎恨終於達到了沸點,咬牙切齒說:「大王瘋了,寧願在這裡面對一條魚,也不願意和我多說一句話,可見這鮫人是妖物,迷亂了大王的心智。什麼玩意兒,沾染一點酒氣就醉了,賣萌是吧?來呀,給我把恭桶搬進來,我倒要看看,她醉不醉尿。」
夷波差點沒嚇死,這是什麼女人,連這麼下三濫的手段都想得出來!幾個心腹寺人吭哧吭哧把桶搬進來,她慌忙往上一躍,抱住了噴水的龍首,人像鹹魚似的掛著,在心裡把那個王妃咒罵了千萬遍。
王妃哼哼獰笑,抬手一擺,就要讓人行動。便桶搬到了水池邊上,揭開蓋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尿臊味華麗麗瀰漫。正要往池子裡面倒,幔子後面響起怒喝:「住手!」手執皮鞭的中山王來救駕了,揚鞭把那些寺人一頓狠抽,橫加阻攔的王妃也因鞭子無眼挨了幾下,於是嚎哭著,和便桶一起被寺人們架出去了。
中山王扔了鞭子,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痛快!」然後走入池中,趟水過來對她張開了雙臂:「別掛著了,不累嗎?我知道你聽得懂人話,否則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真有意思,看來不是個普通的鮫人,送給太子,還真有些捨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