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狐之惑20

今天的天氣絕對算不上好，從清晨開始就陰雲密布,淅淅瀝瀝的小雨更是沒完沒了的讓人覺得莫名煩躁。

望著窗外灰濛濛一片幾乎分不清天空和地面的世界,朝倉千鶴抬手看了看腕錶,然後把那杯已然冷透的茶水放在桌上,拿起雨傘走了出去。

「今天的道路比較濕滑，請您務必要小心駕駛，相原先生。」

「非常感謝,吉田先生。你等下巡查的時候也請小心，,我們就先告辭了。」

送走了前來祭拜女兒的相原一家三口，墓園管理者吉田慶三嘆息著甩了甩手臂，甩掉袖子上沾染的冰冷雨水,轉過身卻看到朝倉千鶴撐著一把黑色的雨傘，站在門口安靜的等待著。

「我先進去了，吉田先生，謝謝您的茶。」

朝倉千鶴神情肅穆的對他行禮道謝，吉田慶三也連忙還禮，一直目送著她獨自拾級而上緩步走到墓地深處，這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慢吞吞的收起了那杯幾乎沒動過的茶。

整整五年了，這位朝倉小姐每年的今天都會一大早趕過來，然後到他這裡討杯茶喝，一喝就是兩個小時。最開始他還擔心她是不是有什麼心事想不開，借著各種理由找她攀談，到了後面他就明白過來，對方之所以總是在他這間小小的會客室里浪費時間，只是為了避開每年同樣會來祭拜的相原一家而已。

雖然是來祭拜同一個人，但是相原一家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存在，幾次擦肩而過也沒見她被認出來。而且這位朝倉小姐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明知道那一家三口是她已逝好友的親生父母和哥哥，卻始終都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從來都是刻意避開。

要知道那位相原美紗小姐過世的時候僅僅只有18歲啊，就算光看這個數字，吉田慶三也知道那絕對不是一個能讓人覺得開心的故事。更何況，每次見到朝倉千鶴時，就算他在這座墓園工作的二十幾年裡已經見慣了形形j□j的哀戚面孔，也不免為她周身散發出的哀傷氣息所動容。

整整五年的時間，她雖然表面上似乎越來越平靜，但那種深入骨髓的哀傷卻始終有增無減，就算她再努力隱藏也藏不住。久而久之，就連吉田慶三也忍不住開始希望，希望下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能看到她稍微釋懷的樣子。

要知道，這樣連綿不絕的沉痛哀思，就算是再堅強的人也會有一天承受不住的。就算她曾經犯下了什麼過錯，都已經痛苦自責了這麼久，還不能稍稍放過自己嗎？

嘆息著搖搖頭，吉田慶三捧著一杯熱茶坐在窗邊，有些出神的望著窗外陰雨迷濛的那一大片墓地。

都已經快到中午了，今天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了吧？

一步步踏著濕滑的台階向上走去，遠處那座墓碑也在朝倉千鶴眼中越來越清晰。隨之一同清晰起來的，還有墓碑上方那張五年都未曾有絲毫改變的燦爛笑臉，以及墓碑旁那個和自己一樣穿著一身純黑色西裝的男人。

長瀨悠人？他果然還是來了。

繼續一步步的向那座陰冷的墓碑走去，朝倉千鶴握著傘柄的右手因為太過用力而使得淡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明顯，她整個人也在凄冷的秋雨中微微顫抖著，卻依然一絲不苟的站定行禮，絲毫沒有在意自己正在被冰冷的雨水不斷侵襲。

行禮完畢，朝倉千鶴挺直了脊背默默站在原地，一瞬不瞬的望著面前那張甜美可人的笑臉。就這樣望著望著，她似乎再次看到了活生生的相原美紗，就在LME歌手訓練部的走廊里，拉著自己飛快的向前跑去。

「快點快點，我們就要遲到了，千鶴。」

「就算我們現在跑出光速也來不及了，美紗，已經到上課的時間了。」

朝倉千鶴滿不在乎的指了指腕錶，看到相原美紗哀嚎著捂住了臉，有些好笑的抬手戳了戳她柔嫩的臉頰，推著她繼續往前走。

「放心吧，反正是我拉著你陪我去練琴的，等下進去之後你照實說就可以了。」

「什麼嘛，千鶴你是叫我出賣你嗎？」

相原美紗氣鼓鼓的回過頭瞪了她一眼，看到她笑眯眯的點頭，忍不住轉過身雙手叉腰攔在她面前。

「你是有多沒神經啊，千鶴。你難道不知道大家全部都在盯著你嗎？要知道你最近突然進步得這麼快，不僅僅是她們，就連我都覺得很有壓力好不好？現在你又這樣滿不在乎的遲到，澤村老師迫於壓力一定會重罰你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好了好了，美紗你不要這麼激動嘛。」

朝倉千鶴笑著攬住她的肩膀，沒怎麼費力就把身材嬌小的相原美紗帶到了教室門口，看到她一臉如臨大敵的樣子，再次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進去之後由我來解釋就好了，你什麼都不用說。」

朝倉千鶴一邊說著一邊敲了敲門，然後就刷的一聲拉開了聲樂課教室的大門。發現所有人的視線剎那間就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相原美紗只能勉強咽下已經到了嘴邊的話，低垂著頭跟在她身後走了進去。

「Aldora，美紗，你們兩個怎麼會遲到呢？」

年僅三十幾歲的澤村老師是個外表十分美艷，性格卻相當溫柔的女性。從聽到敲門聲開始，她就敏銳的發現面前許多學生忍不住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眼神，不過就算明知道她們心裡打的什麼算盤，身為老師的職責也讓她必須對於遲到的學生給出應有的懲罰。

LME公司的內部規定，任何一個練習生在練習期間如果累計三次犯錯，那麼出道時間就將被延後一年，無論什麼原因。也就是說，如果判定是Aldora的錯誤，那麼只要再讓她出錯兩次，那麼她在一年之內就肯定無法出道了。

「十分抱歉，澤村老師，我們剛剛才從鋼琴室趕過來。」

面對各式各樣的目光，那時還被人叫做「Aldora」的朝倉千鶴並沒有露出半點緊張的情緒，而是不緊不慢的開始解釋，甚至保持著一臉明媚的笑容。

「事實上都怪我，是我硬拉著美紗……」

「不是這樣的，澤村老師。」

一直低著頭的相原美紗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打斷了她的話，在她和其他人驚愕的眼神下飛快的衝到了她的前面，對著澤村老師一躬到底。

「是我非要讓Aldora教我彈鋼琴，才會害得她遲到，實在抱歉，都是我的錯。」

「美紗？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好了，我都知道了。」

「美紗記過一次，Aldora你也要務必注意，絕對不許再有下一次了，快點回去上課吧。」

澤村老師突然提高聲音制止了朝倉千鶴，緊接著就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宣布了處罰結果，根本就沒有給她任何辯駁的機會。朝倉千鶴原本還想說什麼，卻被相原美紗死死的拉住了，面對好友拚命懇求的目光以及澤村老師暗含警告的眼神，朝倉千鶴最終只能頹然的低下頭，被美紗拉著一步步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為什麼，美紗你為什麼要那麼說？你明明知道記過三次就要延遲一年出道了！」

下課之後，朝倉千鶴一把就拉住了相原美紗，看到她溫柔的笑容，只覺得心裡堵得厲害。

「亂說什麼呢，本來就是我連累你了嘛。」

相原美紗故意提高了聲音，然後就拉著她走到了教室的角落裡，抬手在她額頭上不輕不重的彈了一下。

「其他人還在呢，你說的這麼大聲是希望她們再去向老師告狀嗎？」

看到朝倉千鶴依然滿臉自責的表情，相原美紗笑得更加溫柔了，一邊踮起腳幫她揉著額頭，一邊小聲在她耳邊低語了起來。

「我真的不要緊的，千鶴。就算不被記過，我明年也肯定沒辦法出道了。」

「但是你不一樣，你有多出色大家都看在眼裡。澤村老師就是因為想推薦你出道，才會問都不問就相信了我的話。我們都希望你能儘快出道，早點成為真正的明星，你明白嗎？」

「美紗……」

朝倉千鶴震驚的睜大了眼睛，拚命搖著頭，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看到她這樣的表情，相原美紗揚起一張燦爛的笑臉，在她臉上用力捏了捏。

「別忘了，我可是姐姐呢，就算替你背一次黑鍋也是應該的啊。」

「這怎麼可能是應該的？」

朝倉千鶴皺著眉反駁了一句，閉上眼睛努力深吸一口氣，再次高高的仰起頭。

「不過既然有這麼多人盼著我倒霉，我就必須早點出道讓她們看看。」

「到了那個時候，我就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告訴給記者，活活氣死她們。」

「恩恩，這樣想就對了！」

相原美紗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拍著她的背，繼續努力幫她打氣。

「從今天開始，我會好好看著你絕對不會再讓你出錯了，你就安心等著正式出道吧。」

「那你乾脆來給我做經紀人算了，美紗姐姐。」

朝倉千鶴故意在「姐姐」這個稱呼上面拖長了尾音，果然惹得相原美紗來捏她的臉。

「小千鶴你真是壞透了！你的意思是我根本就沒機會出道了嗎？」

「哈哈，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朝倉千鶴早有準備，一馬當先跑了出去，相原美紗在她身後裝作不依不饒的追趕著，歡快的笑聲隨著她們的腳步一直蔓延到遠方。

「你每年都故意避開美紗的家人，是因為沒臉去見他們？」

被徹底無視的長瀨悠人看到朝倉千鶴依然徑自沉浸在回憶當中，終於忍不住開口驚醒了她。然而當他對上那雙滿是哀傷和追憶的墨色眼眸時，心頭那團邪火不僅沒有稍減，反而愈燃愈烈，讓他抑制不住的想要說出更多傷害她的言詞。

「呵呵，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美紗她已經死了，你能讓她在活過來嗎？」

「虧你還有臉年年都來這裡，難道你不知道，美紗她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嗎？」

「我知道。」

朝倉千鶴剛一從回憶中掙脫，立刻就收斂起所有的情緒，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來這裡，也不是為了祈求她原諒的。」

沒錯，她根本就沒有任何資格要求美紗原諒自己。因為自從一開始，就是美紗在無微不至的照顧她，包容她的一切，甚至比親生姐姐還要溫柔體貼。

是她，是她漸漸習慣了美紗的付出，習慣了那張始終溫柔帶暖的笑顏，漸漸開始把這一切當成理所當然，再也不去考慮美紗的心情。

所以當她發現美紗暗戀著伊藤雅也的時候，她開始故意在美紗面前秀恩愛，不停的炫耀著雅也對自己有多麼好多麼寵溺，就是為了逼美紗主動放棄，不要再心存妄想。

可是她真的沒有想過，一向外柔內剛積極樂觀的美紗竟然會因此而輕生。如果，她如果能早點發現美紗對雅也的感情居然已經深刻到這種地步，那麼她會為了摯友而甘心退讓嗎？

這個問題，她已經問了自己整整五年。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祈求美紗的原諒，我來這裡只是為了讓她知道，我並沒有忘記這一切。」

「哦？你真的沒有忘記嗎？據我所知自從伊藤雅也回來之後，你依然跟他打得火熱啊。」

儘管朝倉千鶴此時鄭重的表情讓人一看就知道她絕對不是隨便說說，長瀨悠人還是一步步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盯著她，語氣極盡嘲弄。

「我沒有必要跟你解釋這些。」

朝倉千鶴勉強按下心中泛濫的苦澀，冷冷的開口。然而她這樣迴避的態度卻更加激怒了長瀨悠人，讓他甚至不管不顧的衝過去試圖抓住她，拉扯間兩個人的雨傘全部被丟在了地上，全身上下都被冰冷的雨水濕透，同樣的狼狽不堪。

「你不要忘了，我是唯一的證人，只有我知道美紗是被你害死的！」

「別妄想逃離我的視線！也別妄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我不會允許的！聽到沒有？我絕對不會允許的！」

長瀨悠人無法自制的嘶吼著，然而他越是激動，朝倉千鶴卻越是一片漠然。那雙墨色的眼眸雖然始終都在看向他，他卻根本無法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存在。

沉默的抗拒、空洞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和那一天一模一樣，他雖然憑藉一句謊言贏了伊藤雅也，卻也永遠的輸掉了她。當他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時候，他真的急瘋了。

「是你，美紗就是被你害死的。」

五年前的東京警視廳大門外，他毫不留情的說出這樣殘酷的指責，一邊說著，一邊卻笑得那樣燦爛，彷彿這是一件讓他無比歡欣喜悅的事情。

也的確是這樣的，當時他腦子裡已經充滿了那個念頭，那個自從她離開之後，就一直在主宰著他，讓他能夠為之不擇手段的念頭。

那是錯誤的，她愛上伊藤雅也本來就是錯誤的，她只是一時糊塗犯了錯而已。

所以離開他吧！厭惡他吧！恨他吧！然後，回到我身邊吧。

只有我才是真正一心一意愛著你，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為什麼你還不明白？

長瀨悠人還清清楚楚的記得，自己當時是多麼多麼的企盼著，企盼這句惡毒的指責能夠徹底粉碎千鶴的驕傲和理智，能夠讓她不堪重負的停下腳步，從此匍匐在自己面前哭泣懺悔，再也無法展翅高飛。

然而，他卻什麼都沒有等到。

記憶中那個如同鑽石一般越來越綻放出璀璨光芒的女子根本就沒有在他面前痛哭，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下來。

她只是用那雙依舊美麗，卻已然空洞到彷彿永生都再也見不到光明的墨色眼眸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後極其用力的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明明是平板到沒有半點起伏的語調，卻讓當時的他感覺像是被這世間所有的悲哀徹底纏繞住了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連動都不能動，只能就這樣僵硬的看著，看著她一個人一步步走進那片濃重的黑暗，一步步從他眼前徹底消失。

不，不該是這樣的！

長瀨悠人死死抓住朝倉千鶴的肩膀，彷彿這樣就可以將她永遠禁錮在自己身邊。

而與日同時，墓園管理者吉田慶三也十分驚訝的迎來了今天的最後一位訪客。當他看到那輛潔白無暇的蓮花跑車，以及從駕駛室中緩步走下來的那個一身純白西裝，彷彿讓整個天地都為之一清男人之後，已然混沌的記憶竟然也隨之清晰起來。

「伊藤……伊藤先生？」

「啊，好久不見了，吉田先生。」

伊藤雅也步履安然的走過來向他行禮問好，比五年前更加出色的容貌氣質以及和五年前別無二致的優雅笑容讓吉田慶三甚至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有些人，除非時時相見，否則很容易就融化在時光的長河之中成為某段往事的背景。然而有的人，即使只是許多年前的驚鴻一瞥，他的一切卻能夠長久的保留在你最深刻的記憶中，無論時間再長，也毫不褪色。

毫無疑問的，伊藤雅也正屬於第二種。

「請問朝倉小姐她還在裡面嗎？」

「啊，是啊，朝倉小姐她剛剛才進去不久。」

聽到伊藤雅也的詢問，吉田慶j□j射性的點點頭，然後就看到他道了聲失禮幾步就走遠了。直到青木介司一板一眼的站在他面前行禮告辭，他才發現原來伊藤雅也這一次並不是獨自前來的。

望著伊藤雅也挺拔修長的背影，吉田慶三突然想起了什麼，想要開口喊他，卻發現他早已走遠了。

那位長瀨先生還沒有離開，伊藤先生這樣突然就跟他見面，應該沒有問題吧？

事到如今，即使明顯感覺到有些不對，他也只能這樣默默的祈禱了。

作者有話要說：五年前的狗血往事，這兩章就會全部交代清楚的。╮(╯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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