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林安樂其實一直都不怎麼喜歡管敬,從第一次在王府見面時那個穿著藍袍,髮髻扎的很高神采飛揚眼角飛入鬢髮看起來花心瀟洒的公子哥,到後來與水溶在一起多多少少見面時他親親密密摟著水溶肩膀叫他「清誠」的模樣,再後來去了邊關的種種。
林安樂尤其不喜歡管敬的眼睛,看他的時候即使微笑也帶著刀子。
就像現在。
剛下了戰場又來造反,沒個完。
管敬拽著被五花大綁的水浚站在他面前,笑的呵呵呵呵。
果然,林安樂還有時間在心裡讚歎,水溶果然是和自己想的一模一樣,什麼都會,什麼都能料到,什麼都可以想得到,把一切掌握在手裡,做什麼都遊刃有餘落落大方。
可惜面前正在笑的這個還是不了解這一點。
「你這是幹什麼。」林安樂看管敬的笑直皺眉頭,他笑的嘴角都要扯開的感覺。
管敬把水浚往前推了一把,「我能幹什麼,送咱們的聖上來和你作伴啊。」
林安樂默默的有一點嫌棄,這是水溶的哥哥,經常打擾他們親熱,最沒眼色。「這是我家,你還是把他送回去吧我怕他在這待著不舒服畢竟沒有到處金光閃閃不是。」
水浚被綁著難受,聽林安樂的話瞪了他一眼,果然還是那個讓人討厭的小痞子。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聖上已經在這裡有一段時間了,可是沒什麼不習慣啊。」林安樂轉眼珠子想跑,管敬上前像逮一隻小雞仔一樣三兩下制住綁上,和水浚扔一塊。
「你這麼自作主張請來貴客,我爹同意了么?他可是從來嚴肅的很,你乾的事情他怪我怎麼辦。」林安樂都被綁著還強笑。
管敬想看林安樂在自己手裡強裝鎮定,實則卑微無能的像一隻小奶狗的樣子很久了,這時候拍手哈哈大笑,指著林安樂幾乎笑的翻過去,「你裝什麼!就靠著這個小模樣把清誠迷得神魂顛倒么!想哭么?哭出來啊,畢竟今天過去,你可能就孤—孤—單—單—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了,想一想就很歡喜。」
「不是么。」
「你知道什麼?你可是和我們一起進京的,就算是知道你還確保一定是對的啊,張口閉口說的就像我家滅門了似的,我看你家才是一根草都剩不下來!」林安樂撇嘴,別以為說了就信,那是傻子。
「你瞧瞧你瞧瞧,我好心告訴你你還不相信了。」
「忠義老千歲殺進來這京都的時候啊,都傻了,尤其是這個。」管敬指了指水浚,還是笑的前仰後合,話都說不利落,「就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昏君,起義大軍可是把他和他的臣子一網兜啊,一個沒跑的。」
「第一個迎上來歡迎忠義老千歲的就是賈家,他家和你家多大的仇啊,那個小丫鬟,叫什麼來著,我忘了。帶著一群人就進來了,哪有什麼困難。」
管敬故作親昵的拍了拍林安樂的臉頰,他已經滿面蒼白,是紫鵑,在姐姐身邊的時候不知道轉了這府里幾圈。
「就你家,京都裡面第一個被破了,這還要好好感謝感謝那個榮國府,親戚一場,沒白做啊。還有幾個到現在還圍著呢,就是那個學士府,公主不愧是公主,女中豪傑。」
「到了明日這個時候啊,你就想想吧。」管敬幾乎興奮的要舞蹈起來,就像是在邊關的時候曾經偷偷看到過的,蠻族慶祝勝利時候的舞蹈,背後火光衝天,肢體大幅度的張揚,眼睛裡面痴迷的光芒。
「你長到這麼大,所有陪著你的都死了,一個個的屍體都堆在你面前。不過你可是別擔心,我還是挺捨不得你死的,我就把你做成人彘,就留著清誠喜歡的這張小臉,放在缸裡面,讓你對著你的爹啊姐姐啊老師啊哭出來血,天天餵給你好吃的好喝的,留著你,就留著你。」
他像是壓抑了太久突然被釋放的死囚犯,為了久違的自由歡呼雀躍並且構想著他規劃中美好的明天,自己笑的開懷。
事實上,一開始到現在,他就沒停止過笑容,從開始的微笑到現在的歇斯底里,快樂的很。
林安樂臉色慘白還有些發冷,不由得往水浚那邊靠了靠。雖然堅信不可能,可是他還是有些害怕,這和殺了人之後的害怕是不一樣的,那時候還能搏一把,這時候卻只能任人宰割。
外邊有人進來稟告,管敬聽了之後更興奮了,手腳突然不知道擺在哪裡,走過來走過去走過來走過去,然後在水溶也是被綁著押進來的那一刻突然爆發,顫抖著手去摸他的臉,臉上是狂喜后的大悲,幾乎落了淚下來。
水溶往旁邊躲了一下,不讓管敬碰自己,開口之後語氣平平,「你瘋了。」
「是是是,我瘋了,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管敬不在乎,不讓碰就不碰,手慌亂的在空中擺了兩下而後忐忑的扣了扣又放在嘴裡咬,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去解水溶身上綁著的繩子,「他們這群蠢貨!一個比一個蠢!怎麼能綁著你呢!」
正解著又對著水溶呵呵呵傻笑,「你這還是先委屈一會吧,解開了現在就解決了我怎麼能行,咱們等會就能解開了啊。」
「這就是你一直謀划的?幫助忠義老親王造反。」水溶看管敬,不認識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到底是什麼人。
「你看你看,你喜歡的兩個人我都給你放在這了,就是這兩個。」管敬不回答水溶的話,指著讓他看被綁著的水浚和林安樂,像是在對心上人獻寶。
林安樂正磨繩子,動作幅度還挺大,和水溶正對眼。管敬卻覺得被冒犯了,他精心準備的禮物在摯愛面前出了丑,恨不得宰了林安樂。
卻在水溶回過眼神的下一刻立即又是喜笑顏開。
「城外還有我手下幾萬將士駐紮,忠義老親王註定要失敗的。」
「你的兵符我悄悄偷過來了。」管敬偷偷給水溶露出來一個角讓他看,「城外那些將士已經不聽你的啦,等等我把水浚宰了,咱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我就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咱倆就能做一對神仙眷侶,甜甜蜜蜜一輩子多好啊。」
林安樂突然就像有了靠山,不但磨繩子還支楞著耳朵聽呢,嘴裡也不閑著,「得了吧你瘋子,水溶才不聽你的!」
管敬回頭狠狠的瞪了一眼,瞪得林安樂縮了縮脖子,還是不消停的叫,「蠢貨,你個蠢貨!」
水溶眼神暗了暗,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林安樂還在抖,他沒有底氣,這是傻。
他太了解這隻猴子,也許比林安樂自己都了解,突然大叫只是因為聽到了管敬說要殺了水浚——這個天下的天子,以及他的皇兄。
自己的行動一步步不可能瞞得住他,只是這個人太傻了。
果然管敬已經氣的發抖了,突然猛地一回頭對著水溶的耳朵說了一句大家都能聽到的悄悄話。
「不如這樣吧,兩個,你選一個。」
林安樂聽了這句話果然不動了,管敬指著他嘲笑,拖著劍在他的周圍困著的瘋狗似的一圈一圈走。
「你再叫啊!怎麼不叫了!再叫啊!」
大概只有水溶知道,林安樂不叫是因為他的目的達到了,拖延時間,保住水浚。
水溶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心虛,沒有底氣。
更確切的說,是辜負了,一個傻孩子。
可是這段感情,明明是水溶自己先開始的。
管敬笑的趴在水溶身上起不來,手一揮決定,「就你了就你了,懦夫!看我先送你下去!」然後拍著水溶的肩膀,有遠見的慶幸模樣,「看看你這看上的是些什麼人,以後就咱們,我保證不這樣,我可比他厲害的多了。」
然後搖搖晃晃的提起腰上掛著的劍朝著林安樂走過去,像是舞步又像是醉了酒。
林安樂知道自己是在找死,他真的很害怕,害怕死,就像他自己殺掉的那些蠻族,但是只是突然覺得有些事情這個時候最好看清楚,然而有的事情就是這麼失望。
這是他一直害怕了很久的事情,自從大年三十那個夜晚之後,一直擔心一直想,現在終於確定了。
「等等。」林安樂阻止,臉還是白,「你總得讓我最後和水溶說幾句話吧,畢竟幾年了不是,告個別什麼的。」
管敬最最最喜歡這時候林安樂無助想要做最後一絲努力的樣子,所以顯得無比的寬容,又向後退了兩步,把水溶推了推,「好好好,去吧。」
水溶一步一步走到林安樂前面單腿跪下來,還是像前幾個時辰之前帶著微笑把他交託給管敬時候的樣子,在他的額頭上親一下。
「你為什麼不說話呢?」林安樂看水溶突然淚水溢滿了眼眶,甚至是對著戰場上的死局時候也沒有流過的淚,因為那個時候最起碼他自以為是的愛在支撐著他,告訴他,有未來,值得。
可是現在幾乎是什麼都沒有了。
「我其實還是抱著希望你會說話的,阻止我,讓我閉嘴。」
水溶看林安樂眼眶也是紅的,又親了林安樂一下,嘴唇罕見的顫抖一下。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安排,可是我還是這麼幹了,你就連騙我一下也不願意么。」
水溶眼淚幾乎要滴下來,這是自己手裡捧了幾年的小猴子,自己曾經冒了染上瘟疫的風險把他抱在懷裡,也為他動心投入愛,甚至在他身邊無論什麼都親力親為。
但是最後,還是辜負了他。
即使是有了安排,不確定性還是太多,不能冒險,只能辜負。
「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傻事了,不管死了活了,我真的是把我能給你的都給你了。」
「以後你看著你皇兄是不是多多少少都能想起來我,哪怕一點。」
管敬看水溶親吻林安樂的額頭就忍不住,然後意識到自己已經不需要再忍下去了,立即又歡樂起來,一把把水溶拽起來,忍不住噘著嘴要去親他。
水溶躲開了把管敬一腳踹倒,管敬樂得嘴真要豁豁開,絲毫不在意摔下去時候頭碰到地,嘴邊牙嗑破冒出來的血,一把抹了撿起來劍又向著林安樂顛著步子愉悅的跑過去。
怎麼會這麼容易呢?殺了林安樂,殺了水浚,然後你終於在我面前,屬於我,以一種已經確定的結局。
管敬的劍在外面的人破門而入的一瞬間沒入林安樂的胸膛,然後在被雙手反鎖著按到地面上的時候狂怒狂喜。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這麼多年!!還是這麼一點!!!」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差錯!!!一群沒用的東西!!你們都是蠢貨!!!」
「林安樂你死定了!我就算是下了地府也拉著你一起!!你別想逃開!!一切都結束了!什麼都沒有了!」
水溶跪在林安樂身邊,一解了繩子就掙扎著去抱他,就像是一直以來安慰他時候一個樣子,在他瘟疫高燒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在自己告訴他自己要出征他瞬間慌亂的時候。
和他說了從頭到尾的第一句話。
「沒事啊沒事,我在呢。」
但是這一次林安樂卻沒有安然投進他的懷裡,而是瞪大了眼睛緊緊抓著他的領子堅持沒頭沒尾的一句句問他,「我爹呢我姨娘呢姐姐師母老師他們都怎麼樣了怎麼樣了。」
水溶手裡握著林安樂胸膛的劍不敢動,疊聲安慰,「沒事沒事誰都沒事,你也好好的。」
旁邊的管敬這時候才掙扎著被鎖上了手,聽見了水溶的話大笑著撕扯著嗓子喊,「林安樂你怎麼相信他!你家裡可是好的很呢!!就算是被破了府也就是死了一個姨娘而已么!觸柱滿頭是血啊!誰讓她有節氣啊!!!臨死都叫你的名字呢!叫著你的名字斷氣多慘啊!給我的信上可是寫的清清楚楚!!你那個時候還在和水溶打情罵俏快活的很!!!你有沒有想過哪怕一點!!有沒有心疼啊!!都說母子連心!!你疼不疼!!」
林安樂目眥盡裂,府里只有何姨娘一個姨娘,別的姨娘早就被她蠻橫的趕到了莊子裡面去,所以府里只有那個對自己絮絮叨叨沒個停歇的何姨娘。
他一直不信管敬的話,但是現在卻是突然信了。
沒了。
來京都時看自己瘦了一圈哭的嗚嗚咽咽,所以在回來的路上不停的吃吃吃就想增肥不讓她再哭哭啼啼,不會了。
走的時候鬧得很厲害,所以還特意在邊關找了老婆婆做了那邊很美的首飾那麼遠的帶回來,沒用了。
怕自己吃肉會吐嚇著她所以特意不停的想克服,畢竟她為了自己特意學了怎麼做好吃的肉,吃不到了。
那麼多好玩的經歷想和她說,畢竟自己離開了那麼久,聽不到了。
想和她在娶親的問題上插科打諢跌皮耍賴,畢竟自己想和水溶定下來不會娶妻也不會有親生骨肉了,不可能了。
甚至因為太久沒有見面都忘記了最後一句話是什麼。
什麼都沒了。
疼不疼?
我疼啊,疼死了。
管敬還是哈哈大笑歇斯底里,水溶怒吼的聲音在耳邊像是驚雷。
林安樂一口血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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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迷糊糊身邊都是人,鬧鬧吵吵。
沒死呢。
林安樂想著。
他記得呢。
真想忘了。
還要親自把姨娘送走。
沒到死的時候。
其實當初是不該走的,如果不走最起碼能在姨娘身邊,她死的時候看最後一眼,她叫自己答應最後一聲。
還說要給他掙個誥命,其實哪跟哪,就算是掙了誥命也是死了的賈敏頭上的誥命,做了一輩子姨娘,自己還為了去找水溶說這種話騙她。
當時笑的可高興呢。
林安樂醒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姨娘呢?」
李聞幾日請來無數名醫,林黛玉哭的眼睛腫成了一顆桃子,林如海幾日里白了鬍子,水溶寸步不離左右。
林安樂看都不看他們一眼,掙扎著去了何姨娘的靈堂。
最好的棺材,甚至水溶弄來了誥命。
但是棺材再好也是棺材,就算是有了誥命也只能刻在排位上,林安樂在路上設想的一切,甚至是設計好了的對話也只能空落落的對著靈堂絮叨。
「你在的時候我總是忙忙碌碌,其實也不知道幹什麼,反正回來就是晚了。」
「誥命的事其實我就是騙你的,不過這個誥命你也就安生受著,也算是你兒子我拿命拼來的。」
「你讓我娶妻的時候我沒法娶妻,現在我能娶妻了你還看不著了,這也真是,說不出個什麼。」
「以後我抱著我大胖小子來看你也只能對著牌位了,你說說,還說什麼給我兒子做繡花的小衣服,但是沒給我的都給我兒子,說話不算數就這麼地吧。」
「聽說你走的時候不好看,還叫我好久。」
「我就是個狼心狗肺的蠢貨,你說說你叫我做什麼,我就是傻,你也傻,叫我,叫我做什麼啊。」
林安樂先是站著,然後撐不住跪著,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嘮叨了,何姨娘曾經也是這樣嘮叨,嘴不停。
水溶在靈堂外面看林安樂,那個曾經市井活潑自私的小孩,一步一步在自己身邊變成了現在這個失去了健康失去了親人蒼白瘦弱沒有笑容的少年。
「我告訴過他,我也勸了他,只想著日後必有機會再說,沒想到變成了這樣。」林如海站在水溶身邊,淡淡的說話沒有行禮,裡面的是他唯一的兒子,還有不論開心還是不愉快陪伴了他這麼多年的姨娘。
水溶轉身,對著林如海深深行了一個禮。
林如海後退了一步,「這不是我該受的禮,你我之間仍是同僚,王爺,我們沒有什麼大的交集,君君臣臣禮數不可費。」
「該受了這個禮的,是安樂。」
「為了他衝動腦袋發熱不管不顧付出一切的真心和痴傻。」
裡面林安樂留著滿臉的淚水,一個頭一個頭磕下去,然後維持這頭磕著地的姿勢像是沒有了力氣。
「母親。」
林安樂叫著,耗幹了肺里的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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