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魔?
石秀容已經在大殿前跪了三個時辰了。
現在是初春,地面已經開始回暖,但高而險的青雲峰卻依然像是處於嚴冬時的酷寒,而石秀容就在這樣的天氣下,直挺挺地跪在青雲殿外石階下那冰寒徹骨的積雪上。
縱然石秀容乃修道之人,但她此時也不過是小小的鍊氣期六層道士而已,不說築基,就連辟穀的能力都不曾有,又哪裡能夠在被封住靈力的情況下只憑肉身來抵禦這樣的寒氣?
因此在三個時辰后的現在,石秀容早已面色青白,搖搖欲墜。但就算這樣,她卻依然咬牙抬頭,下巴抬得高高的,連將頭顱稍稍低下一分都不肯。
看著她的神色,無數路過的青雲峰弟子,眼中不忍,閃過兔死狐悲般的悲憫和自憐,但卻沒人敢表現出來,只是飛快地將目光調轉開來,匆匆離去,只有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消散在空中。
「……唉,石師姐又何必如此固執?不過一小事爾,既然左師姐想要那顆內丹,給了左師姐又何妨……」
「……但那本就是石師姐獵來的。」
「是石師姐獵來的又怎麼樣?左師姐她可是——」
「——噤聲!」
當夜色漸濃,寒風凜冽,就連青雲峰內門弟子都不願在外多待時,那幽深的大殿內終於傳出了渾厚而低沉的聲音,道:「石秀容,你可認錯?」
臉色青紫,雙眼緊閉恍若早已昏厥過去的石秀容驀然睜開眼,背脊挺直,一字一頓道:「弟子沒錯!」
「那炙炎獸內丹本為弟子所獵,是左師妹強行強去,弟子只是將它搶回來而已,弟子沒錯!」
「放肆!」
那聲音大怒,深重的靈力從大殿內部擴散開來,無邊的威壓頓時颶風,猛地撞在了石秀容的身上,把原本就已搖搖欲墜的石秀容掀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但她又馬上強撐著再度跪回了原來的地方。
「思思她向你討要炙炎獸內丹,你若不願不給便是,又何必打傷她?如今她傷重在床,你卻不願悔過,可見你毫無友愛師妹之心!我罰你去幻音峰思過,你卻不願領罰,方才更是出言頂撞與我,可見你毫無尊師重道之意!」
飽含著靈力的話語在青雲峰頂傳出,字字如雷,在雲間翻滾。
石秀容臉色一瞬三變,就在她想要出聲反駁時,殿內的聲音又道:「既然你主意這般大,我又要你這弟子有何用?!」
此言一出,不但青雲峰上下內外弟子皆為色變,就連原本一臉倔強的石秀容也出現了一瞬間的慌亂。
青雲峰雖然只是一峰,但它卻是通雲門內包括通天峰在內最重要的兩峰之一,而青雲峰峰主左風仇更是通雲門內唯一的一位金丹期修士,深受門主器重。若他執意想要驅逐一位弟子出通雲門,門主又怎麼會為了一位小小的內門弟子出言阻止?
對他們來說,一個內門弟子的去留不過是一件小事,但她石秀容若真被逐出通雲門,那麼她可能……不,是一定此生都與修道一途無緣了!
直到此時,石秀容才為自己的倔強感到兩分後悔,但只要一想到左思思強搶她炙炎獸內丹時那趾高氣昂的模樣,她心中的自尊卻讓她此刻怎麼都無法低頭來懇求左風仇。
左思思是峰主的女兒,對,沒錯,但是這就能夠強搶她九死一生,賠上全副身家和半條命才換來的炙炎獸內丹嗎?!
道之一途,不就是明心見性,順應天道,清明道心嗎?那麼她為何……為何還會遇上這樣的事?!
氣憤、不解、後悔、不甘、怨憤……無數的情緒在石秀容心口|交織,讓原本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的石秀容再次嘔出一口血。
氣氛彷彿在此刻凝滯,青雲峰上下都在左風仇的威壓下發抖,不知該如何收場。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聲驚呼突然響起,道:「看!是柳師妹!柳師妹來了!」
「什麼?柳師妹回來了?」
昏暗的夜色中,一道火焰般的身影御劍而來,劃破灰冷的夜空,只是看著那道身影都彷彿都讓人心中激蕩起來。
只見那道火紅色的身影在殿外百米處收起飛劍,穩穩地落在地上,含笑向大殿緩步走來,明明一步步走得極慢,但卻眨眼就來到大殿石階下,身姿如柳絮般輕盈拜下,聲音婉轉而靈動,還帶著幾分少女特有的嬌憨,道:「弟子柳婧,拜見師尊,願師尊福壽綿延,安康永享。」
壓抑沉重的氣氛在柳婧出現的那一瞬間驀然散去,青雲殿門轟然大開,一身青色長衫,面容威嚴的中年人從殿內走出,方才還冷厲的語氣在此刻不自覺和緩下來,道:「婧兒回來了?」
左風仇頓了頓,話語中帶上了幾分期盼和激動:「此次大比如何?」
柳婧傲然一笑,從乾坤袋中拿出此次大比頭名的獎勵,恭敬呈上:「不辱使命,得勝歸來!」
看著那寶光隱現的琉璃金光塔,又打量了一下柳婧,左風仇不禁露出了笑容:「好,好,好!」竟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此次的四派新晉內門弟子大比,左風仇對通雲門一行——特別是青雲峰大弟子、千百年來屈指可數的天級火靈根柳婧——寄予厚望。雖然此次只不過是新晉弟子的大比,不是真正的四派大比,但通雲門也已經多年不曾拿下大比首名。
對於這一點,通雲門——這個曾經御領修真界,正道曾經當之無愧的第一人——門人上下無不抱憾。
於是對於此次大比,左風仇在柳婧身上託付了極重的期盼,而柳婧也不負他的重視,不僅帶回了大比首名的榮譽,更是已經達到了鍊氣大圓滿,只要機緣一到,隨時能夠突破鍊氣期,踏入築基。
要知道,柳婧才不過是十五歲!
這怎麼是能夠用一句「前途不可限量」能夠形容?
彷佛已經看到柳婧將來怎樣為通雲門,為青雲峰,為他這個師尊爭光的模樣,原本不苟言笑的左風仇此時竟然是笑意連連,對柳婧噓寒問暖,最後更是大手一揮,不但將這次大比的所得,玄級二品護身法寶琉璃金光塔交予柳婧隨意使用,還獎勵了柳婧各種靈石靈丹,眼看柳婧那黃級三品乾坤袋已經裝不下了,更是賞了柳婧一個黃級一品的乾坤袋,讓聚集在大殿外的青雲峰上下弟子看得無不眼熱。
法寶分「天地玄黃人」五級,每一級又分五品。人級便是俗世界所謂的「神兵」,大部分修士自然是不屑一顧的,但黃級法寶在修士界卻是幾乎人手一個,既然這樣又怎會眼熱?慨因乾坤袋自是與一般法寶不同,製作乾坤袋所需的材料早在兩千三百年前的正邪之戰中被毀去了十之八|九,因此即便是黃級五品的乾坤袋,也要耗費十塊中品靈石,這幾乎就是一個普通弟子的一半身家,而黃級一品的乾坤袋更是有價無市,就連身為左風仇的女兒左思思都沒有,這又怎麼不讓其他弟子眼熱?
但眼熱歸眼熱,作為通雲門內唯一一個天級火系單靈根、此時更是奪下四派新晉內門弟子大比頭名,幾乎可說是風頭無二的柳婧,他們也只有奉承的份,就連修為遠高於柳婧的築基期甚至旋照期弟子都不得不堆出笑臉,對柳婧這位前途無量的弟子上前道賀。
於是無數的內門弟子圍在柳婧周圍,笑意盈盈或是奉承或是道賀,好不熱鬧,同一旁僅有十尺之遙,卻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的石秀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就是所謂的強者為尊嗎?
直到此刻,石秀容終於意識到了修真界的殘酷和人情冷暖,但她的心中卻只有不甘。
她明明入門遠比柳婧要早,也遠比柳婧要更為努力,但是僅僅是「天賦」一詞,就將她死死地壓制住。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她才不過是鍊氣六層,而柳婧入門僅不過九年,卻已是鍊氣大圓滿,眼看就要突破鍊氣期,成為近百年來最年輕的築基期的修士……
若她石秀容也有這樣的資質,這樣的修為……那左思思又怎麼敢來惹她?!
這讓她怎麼甘心?
怎麼甘心?
石秀容咬緊了唇,而就在此時,柳婧卻突然發話了,道:「怎的不見左師姐?」
石秀容心中一冷,空氣中原本和樂融融的氣氛也凝滯了下來。終於,左風仇冷哼一聲,瞥向了石秀容:「你且問她!」
柳婧看向了一直跪著未起的石秀容,她身旁那原本同左思思形影不離的墨蘭芷擠上前來,憤憤開口,語氣刻薄地將石秀容不願將炙炎獸內丹讓給左思思,更是出手將左思思打傷的「惡行」描述了一遍,顯然是想要讓與左思思交好的柳婧為左思思出頭,加一把火,徹底將石秀容趕出通雲門去。
而柳婧也不負所望,神色一沉,開口便斥道:「這樣實為不該!石師姐若不想將炙炎獸內丹讓與左師姐,好言相說便是,何必動手?」但就在墨蘭芷面露喜色時,柳婧卻又轉向了左風仇,道,「此舉定不可輕饒,師尊,您看,不如讓左師姐去幻音谷思過如何?」
墨蘭芷的神色僵在了臉上。
雖說幻音峰與幻音谷只有一字之差,但卻一個在通雲門內北部,一個在南部。若說幻音峰是讓弟子思過所去,那麼幻音谷便是懲罰弟子的地方。
在幻音谷,環境惡劣不說,更是有諸多法陣,一個不小心就要受法陣內的心魔所困,所有去那裡的弟子,就算回來了,沒有個三五十年的修養,也是無法精進的。
對於修士來說,耽誤修行如殺人父母,這樣看來,柳婧此招不可謂不惡毒,實在是為左思思狠狠出了口惡氣,但……但若峰主真的應下,那麼左思思刻意裝作傷重,想要把石秀容趕出通雲門的打算不就不成了嗎?
墨蘭芷這才想起左思思此次的打算還沒與柳婧通氣,可左風仇此時就站在大殿門前,她也不敢做什麼小動作,於是向著柳婧擠眉弄眼,好不可笑。
但柳婧卻是看著墨蘭芷,一臉莫名,似乎完全沒有明白的模樣。
左風仇沉吟了一下,到底還是不願擔上一個為了親女迫害弟子的名聲,便敲定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幻音谷思過,十年後再回來罷!」
石秀容此刻百感交集,向著左風仇緩緩叩首,也不知道是該怨恨還是該慶幸。
但……
「弟子,領命。」
今日之辱,他日必還!
幻音谷的日子著實不算好過,石秀容只不過在幻音谷呆了短短几天,便已對幻音谷的日子深有體會。
不說谷內變幻無常的天氣和時不時跑過的獸群,最令石秀容困擾的,還是各種各樣不知何人布下的法陣。其他的法陣還好,若她闖入了心魔陣內,那還真不是一兩年能夠出得來的。
可就算這樣,石秀容也從未後悔:不管怎麼艱難,總比被趕出通雲門,與仙路絕緣要好。
而這一天,就在石秀容小心翼翼避開各種奇奇怪怪的陣法,獵來今日的吃食,打算回到她找到的小山洞內時,她看到有一道熾烈的紅色身影從谷口出款款走來。
柳婧?她怎麼來了?
她來幻音谷做什麼?
石秀容心中警惕,卻看到柳婧抬頭向她一笑,聲線中竟不像往日般清脆婉轉,而是帶著陰冷渺渺之意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魅惑,朱唇輕啟,道:「真是不乖呢,石師姐,你今天怎的又不呆在你那山洞裡了?」
在這一刻,石秀容恍然間似乎看到柳婧那黑白分明的澄澈雙眼染出了魔道人特有的赤紅和冷酷殺意。
石秀容心神大震,甚至沒有注意到方才那個「又」字,呆立當場,駭然道:「你……你竟然入魔了?!」
柳婧輕笑一聲:「每次都是同一個反應,石師姐,你也未免太過無趣了。」
「什麼?」
「好好睡一覺吧!」
柳婧長袖一揮,石秀容眼前一黑,軟軟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