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與假(三)
謝世瑜怔怔地瞧著劉義,心一點點冷了下去。
此時此刻,他竟不知道他是要大笑還是該大哭。
他低下頭來,看著酒杯里那琥珀色的酒,嗅著這誘人的酒香,這才明白他究竟忽略了什麼。
——一個連稍稍好一些的屋子都住不起的人,又怎麼能夠拿出這樣好的酒來?
是啊,真相早就擺在他的面前,但是他卻沒有發覺。
因為他怎麼都不願意相信……不願相信他世上僅剩的親近之人,竟然會……這樣做。
為何?
為何如此?
謝世瑜恍惚了一下,喉嚨一癢,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
他用力地咳著,直到跪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直到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喉間湧出,染紅了地面,也無法停下。
一個容貌俏麗的少女不知何時來到了劉義的身邊,低頭瞧了瞧形貌凄慘的謝世瑜,而後用一派天真的語調道:「爹爹,只要殺了他,我們就能拿到化魔聖典了么?」
「阿藍,為父是怎的教你的?」劉義只是搖頭,用慈愛的目光瞧著阿藍,溫聲細語道:「殺戮可以解決世上大部分的事,但卻不能解決所有的事,更何況,你一個女孩子怎能老師如此喊打喊殺?」
那阿藍撅著嘴,道:「爹爹你又說教了,而且兩年前你不是還派人埋伏了這人么,若不是這小子不知怎的得到高人相助,怕是他早就被爹爹你給殺掉啦!」
神智有些模糊的謝世瑜聽到這裡,心中又驚又痛,驀地抬起頭來,道:「兩年前的那場埋伏……竟也是——」
「沒錯,就是我!」那劉義毫不在意地接道,「只可惜你小子命大,讓我耗費了那般人力竟都沒有將你拿下,不過也虧得如此,才讓我知道你們謝家竟還藏著化魔聖典!」
原來兩年前在小樹林外埋伏他的人……竟然是……竟然是他視為至親的劉世伯么?!
「為什麼……」
謝世瑜喃喃著,心中像是燒灼著一團火,又像是懷揣著一塊冰,讓他痛苦萬分。他直勾勾地瞧著劉義,就算到了此刻他依然盼望著這隻不過是一場玩笑一場夢。
但那劉義絲毫不為所動,只是大笑著,道:「為什麼?沒想到你竟也會問這般愚蠢的問題!」
「你可知,這麼多年來我有多麼恨你們謝家?!」
「從小,我便與你父親一同長大。在學堂,他是第一,我是第二;進童生,他是第一,我是第二;小三元,他還是第一,我是第二;直到最後他被點為狀元,我卻是榜眼……就連我看中的女人,看中的人也是他!」
「他風頭無二,從小到大處處壓我一頭,最後就連辭官歸鄉后,大部分人想到易陽城,第一個還是想到他謝彥誠!」
「我如何甘心?!我怎會甘心?!」
謝世瑜咬牙:「就是為了這個理由——」
「這個理由難道還不夠嗎?!」劉義厲喝道,「世人向來如此,只記得王者為誰,會有誰記得他們腳下的屍骨姓甚名誰?!若我要被世人所記下,若我不想成為他們腳下的屍骸,那麼我就要向上爬,直到站到那個至高至尊的位置!」
劉義獰笑著:「你們謝家是第一個,然後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只要是擋在我劉義面前的障礙,我都會統統掃清!」
不想再同謝世瑜再說下去,劉義喝道:「莫再多話!不管你是為了拖延時間還是為了別的,我劉義大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喝下的酒摻了三日斷魂散,這三日斷魂散可是我劉義傾盡家財才換來的至寶,就算是修士也休想在這上頭討得了好!若你還想活命,就老老實實告訴我你謝家將化魔聖典究竟藏在何處,否則,你就看著你日日衰竭下去,吐血而亡吧!」
謝世瑜看著劉義,慘然笑道:「若我說,我不知什麼化魔聖典,想必你定是不會信的,那麼我只有最後一個問題。」
謝世瑜死死地盯著劉義,一字一頓道:「害死我父母的那魔修,與你究竟是何干係?!」
劉義只以為謝世瑜想要試探他的深淺,大笑道:「你也莫再心懷僥倖,就算我與那大仙是天差地別又有何妨?你謝世瑜還不是照樣落在我的手中!這一次沒有謝世煜也沒有別人來攪局,我看你謝世瑜還能如何翻出我的手心!」
「原來如此。」謝世瑜突然低聲笑了出來,但只不過一聲,他就斂起了笑聲。
「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麼?
劉義心中咯噔一下,直覺不好,慌亂之下伸手一拉,將自己身旁的阿藍一把拉過來,擋在身前。
只聽一聲輕響,一道極亮的劍光刺破虛空,耀眼得讓劉義甚至都有一瞬間的失明。
而下一瞬間,劉義便瞧見他女兒阿藍那漂亮的頭顱,帶著依然是毫無所覺的茫然表情滾落地上。
鮮血噴涌而出,將阿藍身後的劉義和她身前謝世瑜染了滿身滿臉。
阿藍無頭的屍身呆立了一會兒,轟然倒下,只剩下劉義哆嗦著嘴唇,看著謝世瑜那張如同石雕般冷酷森然的面容。
在劉義的記憶中,謝世瑜的臉,雖然俊美,但卻不知為何一直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稚氣和天真。
但就在此時,猩紅的鮮血濺染了謝世瑜的臉,也染紅了他的眼,甚至連那一股說不出來的稚氣和天真也不知道何時從他眼中洗去,只留下一片死寂和森冷。
劉義看到謝世瑜那張那森然的臉,看到謝世瑜手中閃著灼灼劍光的長劍,看到滿地的鮮血,感到自己心跳越來越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抽空。
——明明應當是萬無一失才是,怎會變成這樣?!
謝世瑜手中的長劍拖在地上,他看著劉義,突然極細微、極細微地勾起了唇角。
這一瞬間,滿身滿臉都是血跡的謝世瑜在劉義眼中,就如同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自詡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義在這一刻嚇得屁滾尿流,連阿藍被殺的悲憤都顧不上,連滾帶爬地衝出了草屋。
在衝出草屋的那一刻,劉義急中生智,也不知從哪兒提起的一口氣,大聲叫喊著,聲音傳遍了整個易陽村。
「救命!救我!謝世瑜他發瘋了!!」
滿身血跡的劉義哭號著,衝到路人的面前,不顧那人驚駭的表情,死死地抓住那人的手。
「謝世瑜瘋了……他瘋了!他還殺了我的女兒!我的阿藍!!」
劉義大聲嚎啕著,幾乎要把自己一生的眼淚都灑在這裡,聲音響遍了整個易陽村:「我的阿藍啊!」
「謝世瑜他喪心病狂!他竟然殺了我的女兒啊!!」
「我可憐的阿藍……是爹對不住你!是爹引狼入室啊!」
「我好心好意招待我世交的兒子,誰知道他竟然□□熏心,對我阿藍欲圖不軌,眼看不成竟然還殺了我的女兒!」
「可憐的阿藍啊!爹爹對不住你!!爹爹對不住你啊!!!」
劉義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將易陽村原本就不多的村民盡數聚集起來。
此時此刻,謝世瑜也終於從草屋裡走了出來,而他這一身一臉的血,一出現在眾人面前便令眾人倒抽一口冷氣,但卻也襯得劉義的哭喊越發切實,原本還將信將疑的村民目光也變得憤怒起來。
面對這樣的目光,原本神色冷厲的謝世瑜面色鬆動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辯解什麼,但是不等謝世瑜說話,劉義再一次哭喊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道:「我劉家哪裡對不住你謝世瑜了?你竟做下這等喪心病狂之事!」
劉義喘了口氣,哭聲震天:「阿藍!你死得好慘啊!!」
謝世瑜氣得臉色通紅,殘留在他體內的藥力,咬牙,道:「你——」
不等謝世瑜說完,不知何處飛來一個爛柿子,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喪盡天良,竟然連那樣維護你的劉叔都被你害得這樣,你還有沒有良心?!」
謝世瑜一怔,而後回過神來,極力想要辯解,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到了現在你竟然還一絲悔改之意都沒有!你——你真是狼心狗肺!你不是個東西!」
一個矮墩墩的大娘面對滿身血的謝世瑜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勇氣,衝上前來,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了謝世瑜的臉上,用力至極,讓謝世瑜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甚至都止不住自己的身形,踉蹌後退兩步。
謝世瑜懵了。
有了這一巴掌,眾人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雖然依然不敢靠近如同修羅一般的謝世瑜,但卻也對著謝世瑜指指點點,甚至還有人撐著膽子喝罵道:「你這樣的人怎麼還好意思活著?!」
「滾出易陽村!」
「對!滾出去!」
「這裡不歡迎你!!」
「你這樣的人怎麼還有臉面活在世上?!」
「快滾快滾!!」
謝世瑜緊緊咬著牙,雙眼通紅,但眼睛里卻像是被火燒灼過,再也不見絲毫淚意。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這些曾經那樣熟悉,現在又變得那樣陌生的面容,最後落在躲藏在眾人身後的劉義身上。
他張開嘴,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圖謀我的性命,我殺了你的女兒。」
「我們兩清了。」
「而我們……」謝世瑜的目光又轉向了周圍的人們。
村民們在這樣的目光下瑟縮了一下,安靜下來。
謝世瑜雙手捧著自己的劍,不經意間瞧見劍脊上映出的自己的面容,恍惚了一下,連未完的話也忘了個乾淨。
現在的他……滿身鮮血,跟他心中的「魔」又有什麼區別?
在這些村民眼中,他與「魔」又有什麼區別?
此時此刻,謝世瑜再度想起了那一天的「問道」。
何以為道?汝道為何?
他的道是什麼?
心懷正氣,勇往直前,但求無愧於心……他的道,是君子之道。
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什麼是道?什麼是魔?
君子之道?什麼又是君子之道?
若這世上的正義得不到伸展,惡人得不到懲罰……那所謂的君子之道……又有何用?
為什麼世上像劉義這樣的人可以得到人們的同情,而像他爹那樣遭受了無妄之災的人卻要被眾人唾罵?
為什麼世上惡人還活得好好的,子孫繞膝;而善人卻不得好報,早早死去,只留滿身凄涼?
為什麼?
在這世上,善惡顛倒至此,那麼他的堅持又有何用?他的苦難又有何用?他的道,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又有何用?!!
謝世瑜終於笑了起來,雙眼通紅,狀如瘋魔。
他笑著,聲音越來越大,直到響徹雲霄。
他大笑著,驀然化作一道電光,沖向了村外連綿起伏的山脈,消失在那茫茫大山之中,只留那如同大哭般的大笑聲,在山間久久徘徊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