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情難寄(一)
窗子細微的響動聲將浣沙從回憶中驚醒,浣沙揉了揉眼睛,看見半啟的窗子正輕輕合上,之後再無聲響。
她起身披了外衣,推開窗子想看看是不是宇文楚天,卻見他正站在窗前發獃,眉眼還是那樣冷峻,他緊蹙著劍眉,夜風微涼,吹得他的衣袂輕輕飄起,身上徐徐飄散著一身的酒氣,雙眸正深深的凝視著她。
「你,喝了酒?」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喝酒,她一直以為他這種命懸一線的男人,不會讓酒精麻痹他的神經,看來她錯了。
「我要走了……」宇文楚天的聲音如一縷青煙飄散。
「走?你要去哪?」她的心狠狠一顫。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已經習慣了他陪伴在側,已經習慣了夕陽下有他相依相伴,習慣了每天看見他清淡的笑容,面對那樣一雙總浸著哀傷的黑眸。如今聽到他要走的消息,還著實讓她心裡一空,才發覺她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離不開他。
宇文楚天抬了抬手中的酒瓶,笑著問道:「介不介意,陪我喝一杯?」
她恍惚著點頭,拉開房門,側身請他進門。坐在從未有男人坐過的八仙桌前,她小心地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他。「住的好好的,為什麼突然要走?你的內力還沒完全恢復呢?」
「因為,我怕我住的再久一些,我會捨不得離開你。」他扯了扯唇角飲盡杯中酒,有幾滴沾在了他的唇角上,他抬起衣袖擦拭,再抬眸間,依舊恢復了他不變的清冷淡定。
浣沙卻忽然有些心慌,剛剛端起的酒杯一滑,酒水蔓延了一桌,她慌慌張張去擦拭,卻發現自己慌得用了衣袖,她從不曾有過這樣的慌亂,即使蕭潛想她表白的時候,她也沒有這麼亂的心跳。宇文楚天看了她許久,笑道。「你不必嚇成這樣,我別無它意,只是你太像小塵,所以也不自覺把你當成是親人。」
渙沙定了定神,怯怯地看他一眼,只一眼,心跳又莫名地亂了。
浣沙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為他斟酒,「你要去哪?還會回來么?」
「如果我告訴你,我要去黃泉路,你會不會傷心?」他的語氣平淡,就好像是說著一件極其普通的事情,情緒沒有半點的起伏。
渙沙一驚,手中的酒頓時溢了出來,她飲盡杯中酒,用帕子輕輕拭了拭唇角,表情有些暗淡:「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是啊,的確不太好笑。」宇文楚天淡笑著道,「其實,我是要歸隱山林,去一個可以『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好地方,遠離江湖的是是非非,安安靜靜度過餘生。」
「可有人相伴?」憑著她對江湖中人有限的了解,但凡他們說出這樣的話,必是遇到了紅顏知己。
宇文楚天點點頭。「我一個人。」
「你……為什麼……」浣沙忽然想起之前蕭潛對他說過的話,蕭潛說宇文楚天是『夜梟』要追殺的人,還說他要「血洗江湖」,他為何會在此時歸隱山林?還有他之前為了救人性命還消耗了很多內力,如果這個時候選擇離開……
想到這裡,浣紗忽然間怔住,她是從什麼時候竟然這樣在意宇文楚天了,他只是一個江湖人士,而她是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本不應該扯上任何干係的,可是……經過這麼久,她卻早已習慣他在身邊,會下意識的經過竹林看他煮茶練劍,夜晚再不會難以入眠,因為知道他就在近處所以很安心……
「你想說什麼?」
浣沙搖了搖頭,心中縱有千頭萬緒,與她而言,最好便是不想見,他是妹妹喜歡的人,他們,是應該保持距離的。
「那浣泠呢?」她的聲音輕輕的落下,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連空氣都忽然變得沉重起來,靜的只能聽到兩個人呼吸的聲音。
「我想你誤會了,我和浣泠不過是偶然相識,有過數面之緣,別無其他。」
「可浣泠對你……」
「你放心,我走之前會和她解釋清楚。」
言及至此,她似乎已無話可說,但又覺得有好多話想說,那種感覺她從未有過,好像周圍的空氣都是沉甸甸地壓在她身上,讓她連呼吸都是沉的。惆悵地端酒杯,她清抿了一小口,記憶中第一次喝酒,只覺濃烈的液體瞬間從她的舌尖刮過嗓子,火燒一樣的灼痛,她咬牙咽了下去,熱流一路流入腹中。
放下酒杯,她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不知道……」
「你問吧。」
「宇文落塵是怎麼死了?」其實她不是好奇,而是希望能多了解他一些,即使不能幫他化解心中的那個結,也能為他做點什麼。
見他沉默良久,她趕緊說:「對不起,我不該問……」
「沒關係,」他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嘴角,嗓子乾澀得幾乎發不出聲音。「她是自盡的,在我的面前,從懸崖上跳了下去……」
「什麼!她怎麼能……」她怎麼能這麼做,當著最疼愛她的哥哥的面,縱身跳下去,她或許可以尋求解脫,留給宇文楚天的又是怎麼樣的心如刀割。
「是我的錯,她不管怎麼恨我,怨我,我都可以接受,她真的不該……傷害自己。」
宇文楚天扶著桌子站起來,身體有些不穩,她下意識伸手扶住。他的身體很暖,還有一種很熟悉的味道,她記不清在哪裡聞過。
他垂首,四目相對,儘是道不出的難以割捨。「我真的該走了。」
「嗯。」
「我走以後,記得睡前把窗子關上,夜裡風硬,很容易感染風寒。」
「嗯。」她輕聲允諾,享受著他的關懷,心裡卻空的厲害,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聽到他走的消息,竟會這般魂不守舍。
「這幾日我給你收集了十壇的晨露,記得每天泡一杯茶……」
浣沙點點頭,輕撫著門,指尖卻深深的嵌入框子里。
「明天若是蕭潛再來,見見他吧,他對你是真心的,像蕭潛這樣重情重義的男人,世間少有。」頓了頓,他又道:「對一個男人來說,如果他連心愛的女人都得不到,縱然傲人於世,縱然一世繁華,漫漫長夜不過是寂寞孤獨。」
宇文楚天轉過身,身影即將沒入黑暗,她失了魂一般追了出去。
「宇文楚天……」她大聲說,「我想,她是不想恨你,怨你,才會傷害她自己……」
他的腳步緩了一下,卻沒有停下來,身影一點點被黑暗吞沒。最後,他在黑暗中停住,看向仍然站在門口望著他的浣沙,不禁嘆息:「我錯了,我不該再來見你……小塵,只有我離開,才是對你最好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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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喝了烈酒的緣故,自宇文楚天走後,浣沙的腦子裡一片混混沌沌。她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睡還是沒睡,腦中漸漸浮現出奇怪的場景。
對面是一片青山綠水,翠葉繁花,她雙手拖著香腮坐在一塊平滑的大石上。她的對面,有個一身白衫的男人正在練劍,他飛入半空,持劍自垂直下落,如落葉一般輕盈,似閃電般迅捷,一劍便貫穿了一桿翠竹。
那男人不是蕭潛,蕭潛的身形比他更強健。是那個人?這個念頭讓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樣子,無奈無論她怎麼努力始終看不見那人的臉。
轉眼黃昏已至,男人收劍走到她面前,笑著撥開她額前的亂髮,她仍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的笑容比陽光燦爛,眼神也是明鏡般通透。
「是不是很無聊?」他柔聲問。
「沒有。」她用力地搖頭:「你的劍法越來越好了。」
他笑著抱緊她,淡淡的男人味道將她包圍。
過了很久,他才放開她,道:「走吧,再遲就看不到日落了……」
他將她背著背上,沿著蜿蜒的山路穩步走下山。
小橋下溪水淺淺,天空中細雨無聲,綿雨中,她依偎著他的肩,看著遠方的陽光在陰雲后黯淡。
......
夜風不期而至。他問她:「冷嗎?」
她搖頭,縮了縮身子,手臂將他摟得更緊:「有你在怎麼會冷呢?」
「如果沒有我呢?」他的指尖輕撫她的秀髮,目光溫柔若水,眸中映著她的模樣。
「沒有你?」她調皮地眨眨眼。「那怎麼行呢?無論你走到哪裡,我都要跟著你。」
「傻丫頭,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他寵溺的捏了捏她的鼻尖。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賴著你,讓你養我一輩子。」她笑逐顏開,撲進了他的懷裡,伏在他肩頭,深深呼吸著他的味道,有種清淡的竹葉香,聞起來很舒心……
這個味道,她聞過,是宇文楚天身上的味道。
渙沙一驚,驟然從夢境中驚醒。她用雙手死死按住劇痛的頭,這是夢嗎?還是真實?
有人說:夢或者是記憶的片斷,或是心裡的渴望。那麼這是她失去的記憶?還是她心裡的渴望?
她要知道答案,必須知道答案。
她起身跑到對面的竹園,看到那裡空無一人,她才恍然想起,宇文楚天,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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