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舊夢無痕(五)
宇文楚天的安神香囊似乎真有奇效,剛入夜,浣沙拿出香囊,正考慮要怎麼把它還給宇文楚天,陣陣清香縈繞,不覺間倦意襲來,思緒也變得沉緩,她原想閉上眼睛休息一下,不一會兒便半倚在床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很沉,直睡到初更至,窗疏影……
噩夢,又是一樣的噩夢。
橫屍遍地,鮮血順著小溪流向遠方。孱弱的小女孩兒撐著有些癱軟的雙臂努力地向前爬,噙著淚水的大眼睛里溢滿了恐懼。幾道光芒在她眼前一晃,刀光劍影透骨的寒冷,她嚇得抱著頭,蜷縮著身體等待死亡。
突然,一個瘦小的男孩兒撲過來抱住她的身體。
接著……
血腥的味道撲鼻而來,溫熱粘稠的液體濺在她的臉上,紅了她眼前的一片天地。小男孩全身被血浸透,可他依舊緊緊抱著她,不肯放開。
她不知道他是誰,只隱隱覺得他是她的天,她的地,失去他,她就失去了全部。她用盡全力抱著他,他的樣子模模糊糊,背上從左肩一直延伸到腰部的傷口分外清晰,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寒冷的劍光繼續逼近……
「不!」
渙沙自夢中猛然驚醒,下意識摸著身邊的被子,視線到處搜尋著,好像想要找點什麼。
碧紗窗,檀木椅,白玉杯,青銅鏡,再熟悉不過的房間在這一瞬間變得空曠,陌生。而她想要尋找的東西,似乎早已不存在。拭了拭額頭的汗滴,渙沙捲起窗幔,披了件素衫,下床倒了杯茶。一口冷茶如腹,因夢境帶來的慌亂平息很多。
她起身,打開碧紗窗,夜微涼,星明滅,晚風吹散流雲。她對面的竹園內也亮著燈,在暗夜裡透出一絲暖意。她正欲關上窗子,忽見不遠處滿枝桃花的樹下,竟有個人影站在那裡。渙沙以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他還站在那裡。
他從樹下一步步走近她,青白的月色下,她看清了他的臉,又是宇文楚天。
宇文楚天走到窗前,眼光似星光明滅無痕,聲音似風聲飄忽不定:「抱歉,看來我今夜又打擾到你了,蘭小姐。」
作為一個大家閨秀,她知道她此刻應該做的是大叫「來人」,或是馬上關上窗子,表現出自己不容侵犯的矜持,可她沒有那麼做,因為宇文楚天掛著嘴角的微笑讓她有一種特別溫暖、安心的感覺。
「這麼晚了,宇文公子為何還沒休息?」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蘭小姐怎麼也沒睡?又做噩夢了嗎?」
她迷惑地看著他,迷惑於他知道她常做噩夢,也迷惑於他為什麼要出現在蘭侯府,還有他和浣泠究竟是什麼關係,這些問題她很想問,又一時無法問出口。
猶疑中,她聽見宇文楚天問道:「看蘭小姐滿眼疑惑,是不是有問題想問我?」
「呃……」
「如果我沒猜錯,你是想問我為什麼會出現在蘭候府吧?」
他竟然看到出?她訝然看著他,竟忘了答話。
「因為你太像小塵了,這樣遠遠看著你,就像看見小塵還在我身邊。不過你放心,我答應蘭夫人小住幾日便會離開,絕不會打擾你平靜的生活……」他的語氣平淡,可她分明在他的黑眸中看見了凝聚的晶瑩,那種無法掩蓋的憂傷彷彿尖銳得可以刺痛她。
她忍不住問:「我聽說宇文姑娘三年前失蹤了,你到現在還沒找到她么?」
「她已經死了,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宇文落塵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她……」
宇文楚天微笑著搖頭,「沒關係,已經三年了,我已經習慣了。」
「我……她……我和她真的很像嗎?」這世間真有如此想象的兩個人,可以讓從小長到大的親哥哥認錯。
「不像。」他搖搖頭,「你比她過得幸福,你身邊有真心疼愛你的親人,還有真正守護你的男人……不像她……」
話沒說完,他轉身離開,和出現的時候一樣突兀。浣沙來不及反應,她雨花石的窗沿碎裂了。
「宇文楚天。」她一急,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的身影立刻停住,轉過身。稜角分明的側臉被幾縷碎發輕遮住,風吹起他束髮的綢緞,與黑夜糾纏在一起,僅僅是一個回眸的眼神,墨玉似得瞳孔流露出的溫柔便足以讓人沉淪。
隔著碧紗窗,她失神地望著他,依稀感覺,眼前這個男人她在哪裡見過,在夢裡,或是,在前世……
或許是他的眼神太溫柔,她明知有些話過於唐突,她還是說出來。
「你與浣泠,可是真心相待嗎?」如果是,她會幫他,幫浣泠。
宇文楚天聞言,微微勾動嘴角,噙著淡淡的笑意反問:「真心?蘭小姐,何出此言?」
「浣泠對你的心意你應該明白,不知道你對她……」
見她欲言又止,宇文楚天似乎讀懂了她的心事。「不論如何,我不會傷害她。」
「你的意思是?」
「……」他未回答。
過了子夜,晚風越來越大,吹得窗子呼呼地響,也吹得她衣衫飛舞。
「晚上風大,關上窗子吧,免得著涼。」宇文楚天又轉回來,為她合上窗子,將她與外面的世界隔開。
那一夜,她再無睡意,而墨竹園的燈火也一直未熄……
連續幾日,她晚上被噩夢驚醒,總會發現墨竹園的燈火徹夜不熄,遠遠望著,總是那麼溫暖。但宇文楚天再沒來過,只是她偶爾她忘了關窗,醒來時都會發現窗子是嚴嚴實實關著的。
起初幾日,她總有些惶然不安,後來倒也習慣了,有時倒也不去刻意關窗,反正總有人會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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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微涼的清晨,天剛蒙蒙亮,渙沙便看見別院的墨竹林中,一襲青色的人影飄忽在半空中,身形輕快如流水疾風,踏葉無痕。劍影凌厲如旋風狂掃,竹搖葉顫。
宇文楚天初來的幾日,閨房對面住了個男人讓她多少感到有些不自在,而且自從他住到蘭侯府,清凈的西廂忽然變得熱鬧了。
不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有事沒事來後院忙碌,端茶送水,身手不錯的護院們也爭先恐後在宇文楚天住處附近的竹林巡查,藉機向他討教幾招。還有很多聞名而來的訪客特意來拜會,其中不乏富商貴胄。
可宇文楚天卻他始終淡離是非喧擾,謝絕所有訪客。飲食起居均在西廂的別院,寸步不離。上午他獨自練功,午後他品茶讀書,傍晚一人獨坐在院子里吹著竹笛,笛聲清揚悠遠,卻隱隱透著一種訣別的悲傷,她常常會聽得入神,幾乎忘了身在何處。
所以日子久了,她也習慣了,習慣了孤寂的午夜有一盞燈徹夜不熄,習慣每天早晨醒來,推開窗子,看見一襲清冷的人影在竹林中若隱若現,清寒的劍光劃出優美的弧光,習慣了在絢爛的夕陽中,寧神傾聽那曲哀婉動人的笛聲……
只不過,對於宇文楚天這個人,浣沙總是心存疑慮。她想不通這麼一個喜歡安寧的男人,為什麼會涉足江湖?為什麼喜歡與人決鬥?又為什麼會住進蘭侯府?如果是為了浣泠,那麼他為什麼從不主動去找她,即使浣泠來看他,他也是一副雲淡風輕的神色。
她知道宇文楚天住進蘭侯府一定有目的,只是究竟是什麼目的,她始終猜不透。
揮不去心中的疑慮,浣沙披上外衣,簡單梳理一番后,悄悄走向宇文楚天的住處。
繞過寂靜無人的花園,便是宇文楚天暫住的別院——墨竹園。
迎著晨光,她仰起頭舉目細看,才發現是宇文楚天手持長劍在竹林上縱身飛躍,他的劍法出神入化,幻化作風則輕若無骨,立若磐石則堅固不移。竹葉在劍氣下微微顫抖,露珠散落,他無聲無息飛過竹海,以劍鋒將露水收取,不偏不倚挑入林中八仙桌上的翡翠壺中,翡翠壺正放在火上炙烤著,水珠落在裡面便沸騰起來,熱氣飄散。
收集了滿滿一壺晨露,他收劍,轉身,輕縱,飄然落於她的身前。不似初見那日一襲深沉的黑衣,今日的他,身著青色軟緞長衫,腰間豎著墨綠色的腰帶,青玉點綴,還配了扇墜和玢帶。烏黑的發用黑簪豎起,倒是多了幾分清俊儒雅之氣。
她淡淡施了一禮,「抱歉,打擾宇文少俠練功了。」
「我不是在練功,是在沏茶,上好的明前龍井,有興趣嘗嘗嗎?」
她訝然走近,翡翠壺下的火剛好燃盡,茶香撲鼻而來,其中浸透著竹葉的清冽,清新之極。「沏茶?你每天天未亮便起,只為取晨露沏茶?」
「是的,」他去了被冰水浸泡的茶杯,斟滿茶,輕搖了幾下,遞給她。「此茶可清腦定神,我看蘭小姐臉色不好,想必昨晚又沒睡好,不如喝一杯,定定神。」
「多謝!」
甘純的淡苦入口,不僅有龍井的潤澤醇厚,更有竹葉的清透。
「味道如何?」
她細細回味著唇齒間的薄香,甘香如蘭,幽而不洌,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之後,覺有一種太和之氣,彌淪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這茶的味道很特別,宇文公子每日必飲,想必這茶有些來歷吧?」她試探著問。
「不錯,」宇文楚天深深看她一眼,眼神中攝魂的光芒彷彿能將人看穿一般。「多年前,小塵因受了驚嚇無法安睡,我翻遍醫術,終配出這安神茶的方子,每日清晨取竹葉上的露水為她沏茶。」
每日!?他該多疼愛他的妹妹,才會日日取朝露為她沏茶。看著眼前的男人,浣沙不禁恍惚了心神。「那你……現在為何還要日日取朝露沏茶?」
他垂首望著清茶,茶水氤氳著的熱氣,逐漸模糊了他的面容。「這茶是我為你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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