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愛已成殤(四)
落塵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如果在半個時辰前,她還能自欺地以為他愛她比孟漫多一些,那麼現在,她已經徹底從一場自欺的美夢中覺醒了。文律詢問地目光看向陸穹衣,等待著他下令。
「表哥,放他們走吧,我跟你回陸家。」落塵仰頭對陸穹衣輕飄一笑,「這不正是你的目的嗎?」
陸穹衣默認,轉頭對文律道,「備馬車,回陸家。」
文律輕輕掃了一眼落塵,「是!」
離開陸家時未覺,回陸家的路程如此長,黛色青天,冷霧迷霜。長長的梧桐林望不見盡頭,有幾隻烏鴉在枝椏上啼叫著,聲聲哀啞。
一路,陸穹衣跟她說了很多話,他說,「小塵,你該清醒了,在他心中你始終是個妹妹。他哪怕有一點愛你,今天都不會把你丟下,帶著孟漫走!」
「小塵,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與孟漫情投意合,只有你蒙在鼓裡,今天你親眼看見了,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他還說,「我抓孟漫,就是為了試探他到底是不是真心對你,他如果選擇保護你,帶你遠走高飛,我會成全你們,可是他明知道陸家布下天羅地網,還是來了,他承認自己是夜梟的人,承認自己殺了紫清真人,全都是為了孟漫。為了她,他還把你的下落告訴我,他如此對你,我怎麼能把你再交給他?!」
「小塵,我才是真正愛你的人,不論你對我做過什麼,我對你的心意從來沒有改變過……」
陸穹衣還說了很多話,她已無心去聽,她忽然想起了雪洛,想起雪洛曾對宇文楚天說過的話。
「……你不是一個沒有勇氣沒有擔當的男人,既然有心中摯愛之人,為什麼寧願承受刻骨的相思,也不去找她?」
「她的確是那種讓男人痴迷,又不能去靠近的女人!」
「她是個倚門賣笑的女人,她的眼中只有交易,沒有感情……」
原來,真的是天下人都知道宇文楚天愛著孟漫,偏偏她不知道。
她真傻啊,到現在才明白,他從來只當她是親妹妹,他用心疼,用心照料,卻沒用心愛。浮山那夜,他錯把她當成了孟漫,鑄下大錯,為了把對她的傷害降到最低,他才不得不選擇欺騙,為她編織了一個最美好、最快樂的謊言,讓她在欺騙中傻傻地快樂著……
馬車在崎嶇的路上顛簸前行,掀起一地的塵埃。她撩起帘子,最後又看了他一眼他和孟漫消失的方向。慘白的月光照在地上,映出的冷光如霜……
不論去掉謊言外衣的真相有多麼殘酷,都沒關係,畢竟他給了她一滴最寶貴的血脈,這就夠了。低下頭,她輕輕撫摸著小腹微微的隆起,而他們,從此以兄妹之情相待,這樣也好!
薄霧初散,夜風剛歇。落塵和陸穹衣回到陸家,又住回了情苑,淺沋如舊小心翼翼伺候她,沒有多問一句。隨身保護她的侍衛卻多了一倍,幾乎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盯著她,好像生怕她會突然間消失一樣。
她去看了外公,聊了幾句,外公神態安寧,可見前日那一場震驚江湖的廝殺從未傳入他的耳中,陸穹衣做事果然穩妥之至。在院子里轉了一會兒,落塵回到房間小睡了一會兒。
醒來時,天色已經晚了,窗外沒見時刻走動的守衛,她正覺奇怪,轉頭看見淺沋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分明是很不舒服的睡姿,她卻睡得特別沉。
心中一動,她急切四下尋找,想確定是不是如她所料,宇文楚天來了。
果然,在簾幕之後,宇文楚天緩步走出,一身夜行衣幾乎與黑暗的房間融為一體。
「小塵。」他坐在床邊,輕輕攬她入懷,他的身上染著風霜的冷,讓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退離他的懷抱,毫無眷戀。
「對不起,昨天那種情形,我不得不先帶孟漫離開,陸穹衣對你一片痴心,我相信他絕不會傷害你。」
「我明白,你不用解釋。」明知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她的心還是會痛,痛得發酸。
「你安心在陸家等我。七日之內,我定可找出證據證明我未殺紫清真人,給天下人一個交代,等我洗脫了罪名,我就回來接你走。」
「七日,你的傷還沒好,又有那麼多人追殺你,你怎麼找出證據?」
「你放心,我自有安排。等一切處理好,我就帶你回周國,以後不管再發生什麼事,我絕對不會丟下你。」
以後?她現在已經不再期待以後。「不必了,我已經決定了,三日後,我會和表哥成親。」
「為什麼?!」他的臉色驟然變得鐵青。
為什麼?她苦笑,「你說因為什麼,因為你是我哥哥,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娶我為妻嗎?!」
她以為他會和以往一樣沉默,用沉默讓她徹底絕望。可他鄭重地握住她的手,「我可以!小塵,如果這是你要的,我可以做到!」
「你?」
她的心忽然又亂了節奏,有一霎那,她幾乎要點頭了,她真的貪戀著他編織的謊言,想要一生都這麼傻下去,就算全天下人都容不下他們,又如何?
然而,這是她想要的,卻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抽出被他握痛的手,她緩慢而堅定地搖頭,「這不是我想要的。哥,過去,我不知道我們的關係,才會對你有那麼多的妄念,現在我知道了,我沒辦法再面對你,面對我們的過去。哥,我想忘記過去重新開始,從今後,你還是我的好哥哥,也只是我的好哥哥。這才是我最想要的!」
「小塵,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他嘆了口氣,「你就算生氣,也不能嫁給陸穹衣,他不是……」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可他對我是真心的。他可以為了我機關算盡,他可以不在乎我和你的關係,不在乎我身懷有孕,只要我願意,他就能光明正大八抬大轎娶我過門。哥,他愛我至此,我此生無憾!」
宇文楚天凝視了她很久,像在做最後的決定,「不行,我不會讓你嫁給他!」
「你!」
「七日之後,我會帶你離開。」
他的手抬起探向衣襟,又放下,幾番猶豫,最後還是伸進衣襟中取出一丸紫色的藥丸,「這個你服下吧。」
「這是什麼葯?」她分明嗅到一股清淡的麝香味,雖然清淺,但她不會聞錯。「這裡面有麝香?」
「小塵,我們的孩子不能留。」
「什麼?!你說什麼?!」
「我們是兄妹,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必定殘缺。」
她搖頭,拚命撐著身子往後縮,「不,不管他是殘是缺,他都是我的孩子,我都願意承受這個結果。」
「我知道,我也願意,可是你有沒有為孩子想過,他從生下來就要承擔我們犯下的錯誤。帶著殘缺不全的身體活著,帶著我們的罪孽活著,他這一生要怎麼過?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又何嘗捨得,可這是我們犯下的錯誤,就該由我們承擔。」
「不,我不要!」她拚命搖頭,拚命推他,根本撼動不了她分毫,她甚至想用暗器,用毒藥,可他偏偏百毒不侵,最後她只能選擇威脅:「你要是敢動我的孩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我知道!就算你怨我,我也必須這麼做!」
看出他心意已決,她急忙大呼「表哥!陸穹衣!」,可是立刻點了她的穴道,讓她無法動彈,也無法開口。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手中的葯送到她的唇邊。
她咬著牙不肯張口,他握著她的下顎,逼著她無法咬牙,不得不張開嘴。
藥丸入口即溶,化作苦澀的葯汁流入喉嚨,她看著他的臉,那張曾經讓她朝思暮想的臉,現在看來那麼可怕,讓她渾身發抖。
下腹微涼,陣陣顫抖,彷彿她們的孩子在害怕,在哭泣,在懇求。她乾嘔著,希望能將葯吐出來,可什麼也吐不出來。她只能用唇無聲地告訴他:我恨你,我永遠都不想再看見你!
擁著她顫抖的身體,細細撫摸著她的長發,他說:「小塵,有件事我從來沒告訴過你,其實我娘在懷我的時候中了瑤華之水的毒,又服過至寒至熱的火蓮,我自出生便先天不足。在我三歲之前,我終日躺在床上,無力行動。那時候,我總希望我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我不想承受那樣的痛苦。
所有大夫都說我活不過五歲,只有母親相信我能活下去。她寸步不離地照顧我,天熱時她會坐在我身邊給我扇風,用她枯瘦的手為我驅趕蚊蟲,天冷時她會時刻把我抱在懷裡,替我溫暖凍僵的身體。
她要我一定要堅強,要活著,年幼的我只知道要聽娘的話,咬牙堅持著,堅持活過了五歲。小塵,那樣的痛苦我不想你和孩子再經歷一遍,你懂嗎?」
他知道她會恨他,可能永遠不能原諒他,要他親手殺死他的孩子,他何嘗不恨自己,可他必須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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