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浮生繁華(一)
身子失去重心,彷彿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著落塵下墜,她閉上眼睛,聽見耳邊有風聲吹過,還有一聲恍如夢境中的呼喚隨風而來,「小塵,不……」
是他的聲音。
她猛地睜開眼,正看見飛速掠至懸崖邊的人影,一抹青白,渺如流雲,她真想再多看他一眼,可惜太遲了,迷霧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見自己紅裙如霧,黑髮如幕。
在天旋地轉間,她孱弱的身體被山崖上嶙峋的怪石割裂,穿透,紅色的衣裙被血染得愈加濃艷,就像她親手縫製的嫁衣。或許痛到極致便麻痹了,她已不覺得身上疼,只是心中有些留戀,留戀著許多美好的過往,留戀著記憶中……
晨曦剛露的春日,她坐在梳妝台前,菱花鏡里映著她年幼稚氣的圓臉,還有他含笑的溫潤眉目,他為她梳理散亂的長發,半傾著身子靠近她,他柔滑的黑髮落在她肩上,纏住她的髮絲,她笨拙地將他們的頭髮系在一起,笑得一臉天真:「聽爹爹說,這叫結髮,結髮的人永不分離。」,他輕柔解開她繫上的發,「傻丫頭,結髮的是夫妻,不是兄妹。」
細雨清晨的初夏,他站在她身後,低垂著清雅俊秀的臉龐,手把手教她寫字,他呼在她耳畔的氣息清新得像是雨後的竹葉香,沁人心脾,她的指尖輕顫,「宇文楚天」四個字寫得九曲婉轉;
夕陽餘暉的晚秋,俊逸飛揚的身姿乘快馬飛馳而來,馬蹄揚起煙塵,迷了她的眼,她正欲揉眼,他彎腰將她撈上馬背,他的心口貼著她的脊背,她的心窩有什麼東西快要跳躍而出;
更深露重的冬夜,月光不及他的神色冷冽,他將藥丸硬塞入她的口中。「就算你怨我,恨我,我也必須這麼做……」他的聲音寒冷刺骨,沒有一絲溫度。那時的她,無怨,也無恨,她只想知道為什麼他可以絕情至此,狠心至此……
回憶被一聲巨大的水浪聲截斷,伴隨著沉重的衝擊力,她被一片寒潭之水捲入,她閉上眼睛,任由自己下沉,染紅的潭水將她吞沒。
「宇文楚天,你可知我曾是怎樣的愛過你……」
這縱身一跳,沒有終結她的生命,卻結束了宇文落塵的一生。她在昏迷中醒來,這世上再無宇文落塵,只有蘭浣沙,一個與世無爭的侯門千金。而那些曾經與她息息相關、至親至愛的人究竟有了怎樣的結局,她都是閑來無事翻閱江湖傳記,或是偶然在酒館說書人口中得知了一些。
比如,一場盛世空前的武林大會上,面對所有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魏蒼然拿出了證據,證明陸穹衣用陸家所有的酒樓與夜梟交易,買下紫清真人的性命。孟漫也出面證實當日動手殺紫清真人的是她與陸穹衣。
至於大鬧濯光山,口口聲聲大罵紫清真人對林無煙始亂終棄的女子也被魏蒼然找來,她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受了陸穹衣的指使,那把紫清劍也是陸穹衣給她的。
那些各大門派的掌門震驚異常,他們甚至完全不相信陸穹衣會這麼做,只當一切都是誤會。然而,陸穹衣一派坦然認下了一切的罪狀,然後在所有人的驚訝聲中,自絕經脈而死。
臨死前,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寧願自盡,也不希望死在你手上!」
沒有人明白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浣沙在說書人口中聽見這句話也只是一聲輕嘆而已。
就這樣,那個永遠白衣勝雪,永遠光華萬千的陸穹衣背負著不可饒恕的罪孽自裁而死,為他收屍,將他帶回無然山莊的是宇文楚天。
有人嗟嘆,有人漠然,而陸無然聽到這個消息,先是呆坐了許久,之後握著陸穹衣的佩劍老淚縱橫,第二天他吐出心頭最後一口血,含笑將無然山莊交給宇文楚天後,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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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過往的記憶中醒來,浣沙,不應是落塵睜開眼,天空已大亮。她恍然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夢見她和宇文楚天曾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段她盡了全力還無法企及的幻想。
她真希望這就是一場夢,夢醒后,她還是蘭浣沙,宇文楚天還是瑄國的濘王,與她只是從未相識的陌生人。至少這樣她還可以愛他,哪怕是在心裡暗暗地喜歡也好。可惜,這世間有太多事不遂人願,現在她就連把愛放在心底都是一種罪孽。
她也終於懂了宇文楚天為什麼不想再提過往,為什麼寧願以陌生人的身份與她遙遙相望,也不願告訴她真相。因為這是她想要的:再相見時,她想與他是陌生人。
可這句話,他理解的並不通透,她如此說,是因為不想再做他的妹妹,她想一個陌生人的身份,去毫無顧忌地愛他,念他。當然,他理解的是否通透並不重要,這一個月,她確實毫無顧忌地愛過他,念過他,她想要的已經得到了。
至於今後,他們還是兄妹,這終歸是事實,無可改變。
坐起身,落塵看見坐在床邊的蘭夫人一臉憂心忡忡,許久才反應過來,勉強笑了笑,「娘,你不用擔心我,我身子無礙,只不過昨晚做了個長長的夢,夢見了所有我忘記的事。」
蘭夫人偷偷轉過臉去抹眼淚,欲言又止,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猛然想起孟漫送她回來時說過的話,頓覺眼前一片模糊。「娘,是不是宇文楚天出事了?!他是不是……」
「不是他。」蘭夫人用力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肩,像是怕她承受不住一樣,「沙兒,你,你的命怎麼這麼苦!」
「發生了什麼事?」她深深吸氣,懸著的心放下了,只要宇文楚天沒事就好。
「是蕭潛。」
她的心再次陡然下沉。「蕭潛?他怎麼了?」
「蕭潛他……他收到家書,得知你願意嫁給他,便急匆匆趕回。」
如果娘親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般沉重,如果娘親的臉上不是掛滿未乾的淚水,落塵或許還會感激上天垂憐她一次,在她最需要蕭潛的時候,讓他回到她身邊。可是,那沉甸甸的一句「你的命怎麼這麼苦」,讓她徹底對這從不垂憐她的上天死心了。
她呆坐在床榻上怔了許久,才木然問。「然後呢?」
「他在山澗遇了埋伏……死於亂箭之下。」蘭夫人剛剛說完,便已泣不成聲。
浣沙眨眨眼睛,眼睛乾澀得發疼,彷彿眼淚已經在夢中哭得乾涸了。
「是因為我?!要不是因為我,他就不會回來,他就不會遭遇埋伏,都是我害了他……」
「不,沙兒。」蘭夫人抱住失魂般囈語的她,「這不是你的錯!有人處心積慮想要他的命,就算沒有這場婚事,他也逃不過。」
「……」
是有人處心積慮要他死?是誰?宇文楚天么,他分明答應過她的,他忘了嗎?還是這一次,他已無能為力?
「娘,蕭潛在哪?我想去看看他。」
「他剛剛進鄴城,在東城門。你還是別去了,看了只會更難過。」
「不,他為我回來的,我怎麼能不去迎接。」她道,「娘,幫我找件最好看的衣衫,我要去見他!」
蘭夫人看她神色堅決,只得點點頭,「好,娘陪你去!」
車馬疾馳中,落塵到了城門前,只見城樓上的將士高舉□□長跪不起,長街上所有百姓都在默然而立,靜得能聽見遙遠而沉痛的低泣聲。
有人高舉□□,大吼:「我們要為少將軍報仇。」
「報仇!報仇!」
巨大的吼聲在天地間轟鳴震顫,蕭潛再也聽不見了。
落塵一步步走到城門前,她終於看見蕭潛了,這一次他不是站在萬千將士之前,也不是氣勢磅礴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躺在木棺里,再也無法看她一眼。
她不願相信眼前看到的,她拚命咬著自己的手指,希望能用疼痛將自己從噩夢中喚醒,然而她清晰感受到了手指的疼痛。
這是真的,是比噩夢更悲慟的現實。
「蕭潛,蕭潛……」落塵跪在他石棺前,伸手觸摸著他銀色戰盔,觸摸他英挺的眉宇,風雨洗禮的臉龐,他僵硬的手臂。她握住他的手,才發現他的手緊握成拳,指縫裡還露出一塊絹絲。
「待君回,來時路,終還在。」
這是她送他的,他至死都不捨得放開,至死都沒忘記的誓言,而她只說了那麼不足十字,她不該對他惜言如金的。
她以後再也不惜言如金了,她抓著他的手,念念不停地說著:「蕭潛!『金戈鐵馬,長戟利箭,不折希翼。盼歸日,來時路,佳人依舊……』我在等你,來時路,我還在!我還在等你……」
回答她的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蕭潛依舊躺在木棺中,不再深情地注視著她,不再溫柔地對她微笑,也不會在柔情地呼喚著她:浣沙。
「他說過,他今生若能娶你為妻,便死而無憾。」蒼涼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來。她抬眼,看著對面的老將軍蕭愈,他灰白蒼老的容顏剛毅依舊,他用顫抖的手指擦去含在褶皺的眼窩裡淚水。
暮靄沉沉,浮雲蔽目,仰頭望著天空,蕭潛悵然離開蘭侯府的背影在眼前搖晃,他的話似在耳邊源源不絕:「浣沙,不論如何,我一定會娶你!」
她重重地跪在蕭老將軍面前,重重磕頭,額心撞擊地面,聲聲震耳:「求您成全蕭潛的遺願。」
「好,明日我們蕭家便迎娶你過門!」
蘭夫人聞言,臉色頓時青白,趕緊上前一步道,「蕭將軍……」
不等她說完,浣沙已再次俯身,對蘭夫人深深叩首。
「浣沙有幸嫁入蕭家,此生無憾!浣沙求娘成全!」
「沙兒!」
她再次磕頭,額頭撞擊地面的聲音清晰可聞,石階上一灘血痕嬌艷如梅。
「浣沙求娘成全!」
蘭夫人已是哽咽難言,伸手扶起她,一邊擦拭著她額上的傷口,一邊泣不成聲道,「沙兒,你這是何苦?」
她搖頭不語。
這是她欠了蕭潛的,她不得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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