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番外 其一
「天道誠不欺我,我紫機飛升之前的最後一劫,竟落在了你這麼個小娃娃身上。」
紫機道人有自己的山頭,可謂活得自由自在,直到他身後多了一條小尾巴。
小尾巴名叫做張博書,在兄弟中行十一,乃是其父母的老來之子,原本應該在家中,被千嬌萬寵著長大的,未曾想卻流落到了鄉野山間,被紫機道人抱養了去。
說起來,也是紫機道人自己惹的。
早已辟穀的紫機道人別無他好,卻喜歡蹭那些富貴人家的宴席,專挑好的吃。某一日他到了梁京張家,恰好碰見了張家在給家中的十一郎辦百日宴。好酒好菜,焉有不吃之理?紫機道人搖身一變,手中拿了張廢紙,用障眼法讓門童瞧見是請帖的模樣,迷迷糊糊地,就把自己給放進去了。
那紫機道人一踏進張宅,就發現這家人氣數已盡。而那個娃娃,命格卻是古怪得很。
他明明該比張家亡得更早,冥冥之中卻又有著一線生機。
紫機道人一時不忍,又滿心好奇,跑去找那張老先生,想要把這個娃娃抱走,好讓他好生地活下去。
百日宴上,他非要跑去說人家氣數已盡,紫機道人很快便被張老先生喊人給打了出去。酒菜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道人站在門口,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招搖撞騙本就是他所長,紫機道人倒不擔心,稍變了一個小戲法,把張家的下人嚇得不輕,而後才微微一笑,拱手道是:「還請通報你家主人一聲,就道是,有半仙來了。」
紫機道人大言不慚,彼時他只差一劫,便可飛升成仙,管自己叫半仙,可沒什麼大錯。
又是折騰了好一陣,紫機道人終於心滿意足地把娃娃給抱走了。
他點了點小娃娃的鼻子,唉了一聲,在他耳邊道是:「你家的氣數,自有天定,我是挽回不了了,不過好歹能把你給救下來。」
後來紫機道人才知道,自己這是給自己找了多大的一個麻煩。
養個孩子可不比養個小動物那般輕鬆,張博書剛會說話,還沒等說利索,就愛問問題,一天到晚地纏在紫機道人的身邊問東問西,纏得紫機道人覺得自己腦袋都大了一圈,恨不得將娃娃給丟回他家裡去,但一低頭,瞧見小孩子那天真的模樣,又不忍心了。
都道是仙人無七情六慾,紫機道人那時便想,他離著仙人,恐怕差的就是這七情六慾了吧。
他還會心疼這個娃娃,唉。紫機道人搖了搖頭,終於還是把小博書給留下了。
擋了小娃娃的死劫后,紫機道人猛然發現,這娃娃,被天道所不容了。
天地間沒了他的位置,就連紫機道人也推演不出張博書的命格。紫機道人覺得愈發有趣,便問小博書道是:「你若無父,無母,無妻,無子,可是願意?」
小博書想都不想,便答:「我若無父,無母,無妻,無子,那還趕不上咱們山上的一隻飛禽或走獸,為何要為人?」
紫機道人便又不忍了。
他趁著小博書睡著,下山溜了一圈,瞧中了一戶人家,家中有個跟博書差不多大的小女娃壽數將近。紫機道人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赤腳大夫的模樣,上門毛遂自薦,將那女娃的病醫好后,悄悄摸走了她腰間的一枚小香囊,然後得意洋洋地回山上,在張博書鼻子尖晃了晃,道是:「這便是你娘子的東西。」
「成親一事,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師父你怎麼能說,她是我娘子呢?」張博書皺了皺鼻子,認認真真地抱著書,問。
書都是從梁京快馬加鞭送到這兒來的,儘管因為紫機道人的借口,弄得張家人不敢見小博書,卻仍對他多有關心。從紫機道人這兒得不到的答案,張博書還可以千里迢迢送到梁京去,問他那個父親呢。
紫機道人被問得一時語塞,他頗不想對這個娃娃解釋,這天底下不被天道所容,沒有既定姻緣之人,也就這麼兩個了,要是你們不成親,那就只能都各自單著了。
他捏了捏小博書的臉頰,不正經地道是:「我保你對那女娃一見鍾情,人家長得可水靈了呢!」
「師父,這不合禮教!」儘管肉嘟嘟的臉頰被提著,張博書還是從牙縫中道出了自己的抗議。
紫機道人一笑,拍了拍他的腦袋,道是:「等你過了十五歲,師父帶你去看新娘子。」
倒是紫機道人沒想到,不等張博書十五歲,這兩個娃娃,竟然在山下,自個兒見面了。
紫機道人遠遠地綴在兩個娃娃的身後,暗自琢磨起來,莫非是冥冥之中,仍有天數?這麼一想,他倒是放心多了。他本來擔心,若是張博書跟這名喚作劉蘭娘的女娃成了親,有了更小的娃娃后,那小娃娃也沒有命數,那該怎麼辦。他總不能生生世世地跟在這家人身後,幫他們牽姻緣吧?
紫機道人嘿嘿一笑,若真要如此,那這一劫,可真是一次漫長的折磨。等他好不容易熬成了仙,恐怕就要去搶佔那月老兒的位子,專管姻緣了。
想到這兒,紫機道人寫了封信,隨手一揮,丟到了梁京張家書房之中,要張家來人,給女娃提親。
等梁京的回信到了這小山,紫機道人特地瞧了一眼張博書。他剛抱過來時,只有一點點大的小娃娃已經有了成人的輪廓,抽條一般地,長得快有自己高了,抱著這信,雙頰紅彤彤地,十分高興,又帶著些羞澀的模樣。
恍然之間,紫機道人有種被人搶走了娃娃的感覺,心底里空落落地。
卻還是目送著兩個小娃娃成親,紫機道人在那一晚喝了不少喜酒,小山村下的小城裡,酒宴辦得並沒有梁京那般奢華,菜肴也並不精緻。紫機道人吃得不香,喝得又頗有些頭暈。
唉,作為一個半仙,他怎麼就頭暈了呢?紫機道人抱著腦袋,睡覺去了。
直到有更小的娃娃出生,紫機道人才開心起來。
蘭娘生下冬梅的時候,正是在梅花開得最好的時節。張家沒人在,紫機道人樂呵呵地封自己為張博書的長輩,折了一枝梅,擱在小襁褓的一旁,指著那皺巴巴的女娃娃道是:「博書,她長得可像你了。」
「像我做什麼?女兒要像蘭娘,好看。」張博書道是,瞧都沒瞧紫機道人一眼。
紫機道人一不小心,碰掉了那枝梅花。
失落之中,他探了一下冬梅的命格,心道是還好,還好,這女娃隱隱之中有其命定之數,怕已經被天道容納下了。等這女娃再有了她的娃娃,想必就會融在天地間,不再需要他幫忙牽線搭橋了。
紫機道人鬆了口氣,想這一劫,也不過百年而已。等這家人有了自己的歸宿,那大概便是他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吧。思及至此,紫機道人卻更無法抑止住他心中的那種失落了。
恰在此時,劉家人喚了他一聲:「真人?」
紫機道人忙搖搖頭,道是:「別叫我真人,喊聲道人就行了。我啊,還沒到那境界呢。」
他拂了拂衣袖,卻也沒能拂去那種失落。
而等到張和塵出聲的時候,紫機道人一皺眉,卻隱隱覺察出,自己之前所想,實在是太過簡單了。
張博書的這個兒子,命格卻比張博書還要糟糕。紫機道人緊緊皺著眉頭,而張博書瞧著自己師父的這個模樣,揪心起來。
「師父,和塵他……」
紫機道人擺了擺手,若不是天機不可泄露,瞧著自己養大的孩子這滿臉焦急的模樣,紫機道人恐怕早便一五一十地將他張家之事說與張博書聽了。一想起再過不久,便是他張家命數將近的那一日,紫機道人思來想去,把那老一套的說法拿了出來,慢條斯理道是:「你這娃娃……和你一樣,招禍啊。」
這話剛一出口,紫機道人自嘲一笑,可不是招禍嘛,招了他這個禍害來。要不是他當初一時好奇,救了張博書,恐怕此時的張博書也不會在這兒急得團團轉了。
也不知道,要是張博書知道了真相,是會感激他還是恨他。
幸好,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真相的。
紫機道人頗為慶幸。
張博書卻是一怔,頹然問道:「那……可怎麼結啊?」
紫機道人瞧了瞧已經會滿地跑了的冬梅和秋月,思襯片刻,道是:「你把他當作女兒養吧。」想天道是要絕他張家的,不然為何兩個女娃都沒事,唯獨這男娃卻是無根之人呢。
張博書一怔。
當年的小娃娃,對撫養自己長大的師父,有感激,卻並非是全然敬重。張博書一干學問是被遠在梁京的父親所授,而這位能掐會算的師父,卻絲毫沒有教他什麼的打算,在張博書面前,紫機道人也一向毫不正經。
許是這不正經使得張博書對紫機道人持著懷疑,張博書在那一瞬,毫不猶豫地便拒絕了紫機道人的要求:「那怎麼可以!那是我的兒子。」
紫機道人全然不曾想過,有朝一日張博書會這麼乾脆地否認自己的話。他閉上了嘴,不想再說什麼。
抬起頭來,看了看天,紫機道人忽然沒頭沒尾地道了一句:「要變天了,大旱天,咱們囤點糧吧。囤我一個人的就夠了。」
紫機道人摸了摸那個肉嘟嘟的小娃娃,張和塵才是長得最像張博書的,抱著這個娃娃,紫機道人覺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多年之前,抱著張博書回到這座小山的模樣。
那場大旱是和張家被滿門抄斬的消息一塊兒到來的。
張博書慌了神,他不信他的父親會做傷天害理的事,甚至想上樑京喊冤。紫機道人攔住了他,把柔軟的小娃娃塞在了他的懷裡:「你還有三個孩子,不要衝動。」
張博書渾身顫抖,那個時候卻是想起了師父曾經批過的他和小和塵的命格,聲音也在抖,問紫機道人:「師父……是不是我和這個孩子,我們的命,讓家裡……」
紫機道人一時語塞,眼看著張博書快要抱不住小和塵了,趕緊把孩子給搶了下來。
他皺眉,道是:「你若是不想讓你的娘子和三個孩子陪上命,就趕緊跑了吧。你雖被我養在這兒,戶籍上卻仍舊寫著你是張家十一郎,皇帝老兒早晚會派人找到這兒的。」
他把張博書和劉蘭娘給推了出去,擺擺手,為了讓張博書安心,他看了一眼那個襁褓中的小嬰兒,道是:「你們把和塵當女孩養吧,避避禍,唉。」
紫機道人說罷,自己關上了門。卻仍舊不放心,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想起了自己曾經蹭飯吃的時候,救過一個李姓書生,遠遠地朝張博書傳音:「你們去慶陽,饒南鎮,安樂村吧,在那兒,你們才能平平安安。」
紫機道人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無奈地笑了笑,自己真可謂為這個娃娃操碎了心啊。
果然是個劫。
紫機道人假裝自己留在百里焦枯的小山,其實卻暗暗地跟在了那家人身後。他不想出面,只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們,看著他精細地養大的娃娃都會下地了,看著三個更小的娃娃一天一天長大,忽然有一天,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才驚覺凡人的壽數究竟是多麼地短暫。
彷彿是忽如一夜,三個小娃娃便長大了。愁得紫機道人只好又去周圍轉了半天,才給冬梅和秋月分別安排了適合的姻緣,瞧著改名叫做夏荷的娃娃,紫機道人難得卻犯了愁。
他又試著去探夏荷的命格,想是紫機道人當初琢磨出的讓夏荷去扮女裝的主意有用,這娃娃的命格已然改好了些,但除卻可為他張家平反,剩下的卻是空空如也。得知如此,紫機道人的腦子裡,忽然蹦出了張博書小時候說的那句話,這樣的一生,還趕不上那山裡的飛禽走獸呢。
紫機道人又開始犯愁了。
他在這饒南鎮轉了半天也沒瞧上合適的人家,愁得要命,到最後乾脆不只是相看女娃,連男娃都在相看了。冬梅和秋月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夏荷到底該怎麼辦呢。
紫機道人在李家祖宅隨意找了個屋頂住下,拿雙臂做枕,想了半天,忽然想到了李慕。
他知道秋月是個可憐的娃娃,命中合該早喪。想到這兒,紫機道人去給李慕和夏荷合了個八字,卻正正好好,合適得很。
紫機道人又不愁了。
紫機道人樂呵呵地把兩個娃娃湊在了一塊兒,村裡的酒席比小城裡的還難吃,但他卻吃得開心。紫機道人心裡頭輕快多了,吃飽喝足之後,滿足地喟嘆了一聲。
他的劫,是不是要結束了呢?
心裡頭這麼想著,紫機道人卻沒能放下。
直到許多年後,紫機道人才真正放了下來。
他遙遙地又趕到梁京,這座城他已經許多年沒有踏入過了。那塵封許久,再度開啟的宅院門前,紫機道人瞧見了一個小娃娃。
這個娃娃長得並不像張博書,那伶俐的模樣,以及問問題的愛好,卻讓紫機道人想起張博書來。
「你是誰?」小娃娃問他。
紫機道人俯下身來,一笑:「小娃娃,你爹爹和父親,如今可好?」
「你要是不說你是誰,我不會告訴你的。」小娃娃神色嚴肅。
紫機道人卻伸手一探,這娃娃的命格已經與常人無異了。他笑了笑,心道是,自己終於可以放下了。
他將指頭一點,點在小娃娃的眉心之間,低聲,祝福道是:「小娃娃,我希望你——
「其一,你能順利成人,讓你的長輩能安安心心,漸等年華消逝,留你一人在這世上。
「其二,你能敬孝長輩,讓他們能福樂安康。
「其三,你能愛護幼小,讓你子孫後代,綿綿不絕於世。
「最後,我希望你能平安喜樂,此生無悔。」
他將那隻手收了回去,被點住的小娃娃才終於能夠動彈一下。小娃娃十分忌憚地瞧著這個怪人,見怪人一笑,扭頭就跑了,不敢再說一句話。而紫機道人見小娃娃跑開自己身邊,卻忽然覺得心頭最後的負擔被卸了下來似的。
紫機道人邁步離去,步下生雲,一步千里,直到凡人再不可及之處。
從此,世間再無這一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