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聽見外面熱鬧就忍不住了?!你們這群小蹄子,手腳不靈巧也就罷了,心也那麼不安分,真以為姑娘會縱著你們?姑娘的脾氣如何你們也都知道,別以為這些天姑娘性子軟和了,你們就能蹬鼻子上臉了。」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嫗正在教訓站在她面前的幾個小姑娘,小姑娘們年紀都小,最大的也不過十二歲,被老嫗一通教訓,臉上雖都不服氣,但是也都低下頭去,沒人反駁。
那老嫗叫罵了一陣,終於擺擺手道:「該幹嘛幹嘛去,杵我面前看著就讓人心煩!」
小姑娘們頓時做鳥獸散,老嫗見了,又叉著腰罵了一頓,才拐了個彎,往院子里走去。
這院子不小,從外院里,先過了一個荷塘,還得再過一道小門,再過一道影壁,才是氣派的姑娘閨房,老嫗沒有遲疑,走到門口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一道年輕姑娘的聲音:「誰啊?」
老嫗連忙道:「是我!」
年輕姑娘連忙道:「原來是陳媽媽。」屋裡又傳來她問話的聲音,陳媽媽聽的仔細,那年輕姑娘的聲音之後,才是一個嬌弱悅耳,聲如琴樂的聲音。
房門嘎吱一聲在陳媽媽面前打開,露出一張春風含笑的芙蓉面來:「陳媽媽總算來了,岑虞都等的著急了,您快些進來吧。」
陳媽媽有些拘謹,面對香荷這些姑娘們的貼身丫鬟,她總不能放開手腳,好像短人一頭一樣。
跟著香荷進了屋,陳媽媽的目光立刻被桌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吸引過去。她不過十歲左右的模樣,正是要長大的時候,小姑娘如同一朵含苞的蓮花,讓人側目不已。
小姑娘有一張引人注目的臉蛋兒,眼睛彎彎,狀若月牙,雙瞳剪水,眉若遠山,朱唇像是塗了胭脂一般的紅潤。她手腕上帶著一個玉鐲子,水潤的青綠色裡帶著一點微紅,襯的手腕越發的白皙。
十歲的小人兒,身量已經抽芽似的拔高,小大人一般地坐在鍍了一層桐油的八仙桌旁,執起銀勺,舀起印了蓮花的白面瓷碗里盛著的羊奶,一勺一勺的往嘴裡放。動作不疾不徐,讓看的人也心裡舒坦。
她是香荷和陳媽媽的姑娘,名叫岑虞,她也是這府里唯一的姑娘。
十來勺之後,岑虞停下動作,輕輕把銀勺放下,抿著唇道:「我吃好了。」
陳媽媽立刻上去將那羊奶給端到托盤上,香荷則到一旁擰了個帕子來,給她擦乾淨了嘴。
等到一切做好之後,岑虞閉上眼睛,任憑香荷給自己換衣裳,嘴裡則問陳媽媽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陳媽媽立刻道:「說是今兒早上的時候,有輛馬車停在咱們府外邊了,那馬車怪寒酸的,窗戶紙都破破爛爛的。後來遞了帖子,才知道原來是夫人娘家的一個表親姐妹,帶著女兒前來投奔的。」
「表親?」岑虞的聲音微微抬高了一些。
陳媽媽會意,接著道:「對,說是小時候曾經跟夫人一塊兒玩過的一個遠房表妹,不過奴婢聽那意思,像是小時候曾經要塞給夫人當陪嫁丫鬟的,不過後來沒成。」
香荷聽見了,忍不住道:「陳媽媽。」
陳媽媽聽見香荷的話,立刻住嘴,隨後伸出手來,往自己嘴上打了兩下:「瞧媽媽這張破嘴,說這些個沒用的給姑娘聽作甚。」
岑虞卻輕輕抬手:「無妨,媽媽接著說罷。」
陳媽媽的目光卻游移到了香荷身上,很顯然,在她心裡,能做主的是這個奴婢,而不是她的小主子。
香荷微微搖頭,陳媽媽便有些猶豫。
岑虞注意到她們的動作,一雙手狠狠攥了起來,但她臉色卻是無比的平靜,甚至還帶著溫暖和煦的笑容。
換了她以前的脾氣,這時候早該開始罵香荷逾規越矩了,或者她壓根就不會注意這些,她性子就是這樣,大大咧咧的不像一個姑娘家,從來注意不到自己身邊人的小動作,不過現在……
岑虞一點點鬆開自己的手,兩手互相撥弄著,輕輕撫弄自己手中的指甲印,隨後,她昂起臉來,面對香荷:「罷了,香荷,剛才我聽人說外間的荷花開了,你去幫我采幾隻來,還要幾個蓮蓬,蓮蓬別太大了,嫩些的好。」
香荷下意識的拒絕道:「奴婢還要伺候姑娘,還是讓採薇去吧。」
採薇是另外一個一等丫鬟,不過今天不該她貼身伺候岑虞。
岑虞嘆口氣,微微低下頭,過了一陣,又道:「你既然不願意去,那咱們就先去娘的院子看看吧。」
聽見小姑娘這麼說,香荷笑著應了一聲,走上前去將岑虞的鞋子擦拭乾凈了,才過去將門打開。岑虞像是才想起陳媽媽一樣,轉臉看她道:「今兒多謝陳媽媽了,廚房做的羊乳還有些剩餘,媽媽就拿回去給你的小孫子喝吧。」
陳媽媽喜不自勝,疊聲道:「謝謝姑娘賞賜!」這羊乳可是個稀罕玩意,在這個府中,只有姑娘夫人們能喝上一口。
岑虞抿唇一笑,轉身往門外走去。全然沒看見站在門口帕子都要撕碎了的香荷,要知道,以往剩下的羊乳都是賞給她和採薇的,採薇又沉默寡言,最後還不是都到了她手裡,便是岑虞吃剩下的那些,也能用來洗手泡腳,能讓皮膚變白變嫩呢。
看見岑虞從自己面前走過去,香荷倒想叫住她,可她沒那膽量,也就是這幾天岑虞脾氣好些,她可不敢忘了,岑虞脾氣不好的時候,可是曾拿茶杯打破一個丫鬟的腦袋。
不過一碗羊乳,香荷沒過一陣兒就忘在腦後了,能當岑虞的一等丫鬟,又豈是那等眼皮子淺的人?!香荷不過憤憤姑娘待自己等人有些不同了。
香荷將帕子在指尖繞了兩圈,悶聲不吭地跟在岑虞身後。
她心裡波瀾起伏,而岑虞心中,也同樣不平靜,她看向遠處一樣樣熟悉的東西,假山池塘,垂花門,影壁,零零總總,都是將軍府的東西。
十六年前的將軍府。
十六年後她在岑府前自盡身亡,睜開眼,她卻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她恍然以為這是一場夢境,可這麼些天了,她卻還沒從這場夢中醒來。
岑虞努力回想,十六年前自己是什麼樣的呢?是常笑,還是常哭?是喜愛女紅,還是喜歡書畫?
她記不太清了,唯一的記憶是十歲那年,府中來了一對母女,那母親是自己娘親從前的玩伴,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女兒便留在了將軍府,卻不曾想過,居然給他們招惹來了一個大禍患。
不!最大的禍患是她!若不是她輕信了那位蛇蠍心腸的表妹,娘就不會早死,爹也不會被人害的失去林太傅的庇佑,弟弟更不會死在她前面。
最後死的反而是她。
她不敢啊……她不敢!她無顏面對自己的爹娘弟弟,無顏面對這將軍府里的一大家子人。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過錯。
若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境,那至少讓她在夢裡,保護好父母親和弟弟。
岑虞來到暨復院,院子里徐氏的兩個三等丫鬟正綉著手絹,見了她,兩個丫鬟見了連忙行禮:「姑娘來了。」
她們不過都十歲左右,是剛剛進府的,還有些怯生生的,一個叫做聽音,一個叫做聽琴。
岑虞點點頭,開口問道:「有客人來了嗎?」
她的聲音雖然清脆悅耳,但卻讓兩個丫鬟身子一顫,連忙齊齊跪地:「回姑娘的話,是來了客人,夫人正在裡屋招待,您可是要去見夫人?」
岑虞並不說話,伸手撫平了衣服上的皺紋,又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容來,嘴角輕翹,如能融化冰雪:「你快些去通稟吧。」
聽音立刻起身,飛也似的往裡屋跑去,留下手腳不夠快的聽琴,暗自悔恨,又氣惱地在心裡唾棄搶先離開的聽音:早晚要教你摔死。
回過神來,她就看見那位鼎鼎有名的姑娘正用一雙清透的眼睛看著自己,那目光里無喜無怒,卻讓人無端端看見一絲憐憫與徹悟,又仿若被這眼睛看了個精光,連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也被看了去。
聽琴心中駭然,手腳僵硬地往前走著,沒走兩步,卻哎呦一聲,摔到了台階上。
岑虞正站在她身旁,自然想要彎腰去扶她,可就在這時,橫里出現一個人影,擋在岑虞面前將聽琴扶了起來,又溫聲說道:「可是摔了哪裡?疼不疼?」
聽琴哪裡受到過如此的問候,當下紅著臉搖了搖頭。
一旁的岑虞卻感覺到一陣眩暈,她閉上眼睛,只感覺這盛夏的陽光太過熱烈,眼前模模糊糊的浮現一個人影。
顧璇。
這輩子,又見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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