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116章

此時聽松苑的上房內卧只有劉玉潔與沈肅二人,除了綠衣和綠染守在門外,其他僕婦皆值夜的值夜、回屋歇息的歇息,空間一時靜謐,沈肅坐在炕桌對面輕聲道,「潔娘,我有話對你說。」

劉玉潔傾身靠過去,只聽他道,「今年的誥命朝賀你不必去了。」

這是怕她撞上韓敬已?這根本不可能,且不說外命婦入宮覲見陣仗有多大,一路走過去,除了在乾正殿外遠遠的給帝王磕個頭之外,其他時刻皆入內宮覲見太后和皇后,外男進不去,外命婦也出不來。

但沈肅的話總是沒錯的,劉玉潔點了點頭,「那我稱病避開吧。」

「不,此事我已與阿爹商量妥當,自明日開始阿娘稱病卧床不起,你則留在家裡侍疾。大嫂邵氏乃內閣首輔邵昌辛大學士之嫡孫女、二嫂謝氏出自頂級門閥之一陳郡謝家,二人門第以及誥命品級都遠勝於你,留你在家盡孝也是理所應得。」

倘若那日姜氏不去,兩位嫂嫂自會與娘家人在一塊,內宮前朝牽一髮而動全身,若無謀逆大罪,即便是太后也是不敢得罪首輔與陳郡謝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何況還是兩股滔天巨浪,除非吃飽了撐的,但劉玉潔不同,她的父親畢竟是長安新貴,後起之秀,論根基遠不能與這些百年家族相提並論。

劉玉潔愣怔,隱約猜測到什麼,「三郎,你的意思是那天……可能有什麼事要發生?」

沈肅未置可否,卻反問她,「你還記得恭親王嗎?」

那是她前世的第二任丈夫。劉玉潔抿了抿唇,點頭,「記得,他……待我很好。」提起這個人她是既感激又羞慚,感激那些承蒙照顧的歲月,羞慚圍繞這個人展開的不堪過往。

像是發現了她的情緒,沈肅伸手輕撫她臉頰,溫聲道,「自從你口中得知恭親王迎娶你那年便身體有恙,后逝於你二十歲,我便與阜南道聯繫,提醒恭親王注意身體,周明的師兄不久前果然在恭親王的飲食中發現了柔然的芝草末。」

「這不是西域傳過來的尋常調味料么?」其實也不算尋常,普通老百姓還是吃不起的。但劉玉潔一時參不透這其中的玄機,況且她前世也挺喜歡吃的,後來不知為什麼韓敬已不給她吃,她只當這是他對付自己的手段,不曾往深處想。劉玉潔恍然大悟,「難道芝草末有毒?」

沈肅搖了搖頭,「不。恭親王身邊並非無人,若是有毒之物,即便再罕見也不可能沒人察覺,而芝草末的確無毒,如此才令人防不勝防。你可知阜南道的木槿花,再常見不過的植物,此花清淡的味道以及花粉與芝草末混在一起被人體吸收作用不亞於砒/霜,但恭親王甚少直接接觸此花,只靠每年呼吸間接收那麼一點,就猶如一個人每日服用微乎其微的砒/霜,長此而往身體每況愈下,直至五臟六腑被毒物摧毀,殺人於無形,況且此毒……單以銀針試血的方法還驗不出。」

劉玉潔瞠目結舌,忽然想起韓敬已命她不準再吃混有芝草末的食物后又命人送了碗奇怪的湯藥逼她喝,她以為這是要滅口,掩蓋他對自己做的醜事,自然百般不從,誰知他竟趁機強行要了她,並告訴她這是避子湯,愛喝不喝。

劉玉潔惶然轉過頭,忙將話題一轉,「我明白了。這一世恭親王不會提前逝世,那麼沈家的背後相當於俱蘭和阜南道並立,元德帝絕不會因為寵信韓敬已而對沈家不利,這是要相互制衡么?」

「這個局面不會維持太久,因為相互制衡的最終一定會有一方跳出來打破僵局。但這些都是次要的……」沈肅頓了頓,似乎再想如何對她解釋,慢慢道,「目前最不可思議,也最令我擔心的是龍椅上那個人究竟是什麼東西。」

自從元德帝下令命韓敬已任剿匪監察使,沈肅就覺得百般古怪,不合常理,當時就有個大膽的推測,那個人還是不是聖上?直到逃出山寨,潔娘告訴他韓敬已曾說:禍害遺千年,自不會輕易讓元德帝死。

好大的口氣!

但韓敬已並不是個說大話的人。

如果他這麼說了,那真說不定他已然做到。

掌握了帝王的生死卻又不曾取而代之,既印證了他說的「我對帝位沒興趣」,也令沈肅更加懷疑如今的元德帝到底還是不是元德帝?因為真正的元德帝即便被人挾持也不會無動於衷的平靜面對每一日早朝,更可怕的是他已經許久不曾臨幸後宮,只與那郭彩女廝混,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彷彿韓敬已肚子里的蛔蟲。

「我聽說江湖上有一種失傳已久的秘術——易容,兩個身形差不多的人戴上易容師所給的面具,即便他們的血親也難以區分誰是誰。」沈肅眼眸微微沉下。

這哪裡是秘術,分明是邪術,難道有人偷龍轉鳳,冒充天子?這等逆行倒施,禍亂朝綱之滔天大罪……恐怕也只有韓敬已那瘋子敢做!劉玉潔嚇得眼淚都要冒出,慌忙爬到沈肅身畔,顫聲道,「若是如此,他又與那無冕之王有何分別,如今三皇子四皇子都在長安,就連你我也回來了,所有人都已入瓮!他……他一向任性妄為,恐怕也從未將大周的江山放在眼裡,如果他一意孤行,才不管這天下亂不亂!」

別人不敢輕舉妄動是因為在乎自身的地位或者想要得到的地位,但韓敬已真沒什麼好在乎的,他連皇帝都不想做啊!在山寨的那段日子她已經隱隱察覺,這是個既清醒又肆意妄為的瘋子。

沈肅急忙握住她雙肩道,「潔娘,你先別急,倘他有這能力早在秦州時大可以下一道聖旨除掉我,但他沒有,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背後還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人,那人才是關鍵所在,否則就憑一個被架空的郡王何以調動諸多能人異士?」

劉玉潔漸漸冷靜下來,含淚道,「那……那個背後之人到底想要幹什麼?既然已經控制了元德帝又與篡位有何分別,為何還躲在幕後不肯露面?」

「也許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但也正因為他的存在,不管韓敬已做什麼,終歸要有所束手束腳。我自有對付他的法子,但你是我最大的弱點,所以有時候我也很慶幸……」

慶幸韓敬已對她超乎尋常的喜愛,若非如此,只在山寨那一次用她性命相逼,沈肅覺得自己斷然是活不成了,因他無法拋棄家人,但潔娘若因此受到一分一毫的傷害,他必然也生無可戀。

沈肅沒想到劉玉潔忽然傾身抱住他,哽咽道,「我會保護好自己,聽你的話,不再任性了,也斷不會讓韓敬已有可乘之機。你也答應我,咱們都要好好的,行嗎?」

「當然。事情沒那麼糟,其實他也很頭疼呢,雖然沈家只有兩枚七牌令,但卻掌握了控鶴樓最精銳的一股勢力,這是他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威脅,誰頭頂這樣的威脅還能高枕無憂?」沈肅微笑,將她攬進懷裡,「這一世我總要護好你的,就讓一切在長安有個了斷也好。」

是了,必須有個了斷!劉玉潔用力抱緊沈肅。

一時間內卧只聞她清晰的呼吸聲。

沈肅心內自有一番布置,就連宮中也有他的眼線,但牽連甚廣,一個走不好便可能有無法挽回的損失,為了不必要的麻煩更為了安定潔娘的心,他暫且不會與她說太多,最大的期許莫過於什麼也不用說,一切便塵埃待定,每日都能見她笑顏如花,出入自由,再無恐懼。

那麼,就讓他在她不知道的時候默默為她平定一切吧。

沈肅輕輕推開她,抬起她下巴,覆唇而吻,待她心軟了,身也軟了,方才解衣要她,又是一番柔情繾綣,這一夜,她在他懷中盡情的綻放。

*****

梅妝將書信遞與劉玉冉,是潔娘所寫。她拆開展閱,神色變了好幾番變化。

信上內容許多,講了毅哥兒的事以及對家人的思念,並問了她一些家裡的情況,諸如蘊哥兒云云,可劉玉冉在意的是最後一段,沈夫人重病卧床,她要留在家中侍疾,眼看年關將至,這病的也太不是時候了,如此潔娘哪裡還有機會回娘家,恐怕連侯府大門都出不得了。

她寫了封拜帖命人送去威寧侯府,打算親自去探一探。

正逢方曉恆下衙回府,劉玉冉放下梳篦,親自去書房見他。

他似乎正想看一會兒書,見她進來便將書冊放在一邊,問道,「找我何事?」

劉玉冉行了一禮,頗為恭謹道,「今天潔娘給我寫了一封信,原是沈夫人有恙在身,如此一來她竟哪裡也去不得了。」

方曉恆道,「你可以去看她,不必與我打招呼。」

劉玉冉感激道,「謝謝夫君。只是還有一事……你不是與沈肅經常見面么,他母親真的病的很嚴重?」

方曉恆道,「沒病。」

啊?劉玉冉愣住。

他見她難得一副迷茫的表情,心中一動,垂眸道,「最近不太平,沈兄如此安排自是為了你妹妹好,你去見她,她自會說給你聽,其餘的你便不要過問,也無須擔憂。」

劉玉冉沒想到方曉恆還會告訴自己關於朝中的事,她是個本分的女子,只要不涉及家人是萬不敢多聽這方面一句的。

方曉恆告誡她不得回娘家亂說。

劉玉冉連忙點頭,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她還是分得清。此事她會私下問潔娘,只圖一個心安。她頓了頓,咬唇道,「我妹妹家是得罪了什麼人嗎?」

方曉恆道,「這個你去問你妹妹吧。」

她點了點頭,又對他行了一禮告辭。

方曉恆盯著她的背影出神。

劉玉冉剛走至園中,就遇上了「刑滿釋放」的丹姨娘,前些日子不知怎地,這個女人惹惱了方曉恆,被罰關禁閉,如今放出來了,變得老實許多,等閑不敢在她面前晃,此時遇上她更是像老鼠見了貓似的,楚楚可憐的往後縮,唯恐擋了她的路,彷彿她能吃了她一般。

劉玉冉蹙眉,「你若是個不能好好見人說話的就不要到處亂走,做這副樣子給誰看,是要夫人見了說我欺負你嗎?」

丹姨娘大驚,慌忙跪地道,「奴家不敢,奶奶息怒啊!」

梅妝喝道,「你給我起來,誰怎麼著你啦動不動就跪!」

丹姨娘這才戰戰兢兢起身,大約是太緊張了,起身時腳崴了一下,摔了那紅漆描金的食盒,一盅精心熬制的火腿老鴨湯灑的滿地都是。丹姨娘掩面大哭,「奴家有罪,這是二爺點名要喝的,竟被奴家給弄砸了,奶奶您罰我吧!」

這關我屁事。劉玉冉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別說是二爺,就算是玉皇大帝要喝又與我何干?我還是那句話,你什麼時候練好了走路說話再出來吧,沒得見個人就要跪,好似全天下都要吃了你,我可受不得你楚楚可憐這一套。」她冷笑一聲,繼續道,「既然妹妹你這般弱不禁風就不必去二爺跟前伺候了,免得積勞成疾,我看你身邊的芙蓉是個可心人兒,芙蓉,今天你就替你主子去伺候二爺吧。」

芙蓉是丹姨娘的貼身婢女,聽了這話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撲通跪地又是求饒又是磕頭。

丹姨娘氣的死死摳住指甲,讓她的心腹來爭寵,好一個歹毒的女人!頓時也不敢再做出要暈倒的模樣,急忙站直了身子,吐字清晰道,「這也不必了,奴家休息了三個月,身體早已養好,之前是乍一見到奶奶,被奶奶的威儀所攝才亂了陣腳,還請奶奶恕罪!」

瞧這漂亮話說的,看來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主兒。劉玉冉嗤笑一聲,目光從芙蓉身上又轉到丹姨娘臉上,「既然妹妹沒病我便放心了,還望妹妹以後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再讓我與二爺操心的話……那我只好再找個身強力壯的代替妹妹了。」

丹姨娘若是個聰明的就應該明白這個家誰才是做主的那一個,稍有不慎,自然有大批的美人進來頂替她。

丹姨娘冷汗涔涔,琢磨出劉玉冉的意思,自不敢再拿腔作勢,只吶吶的後退一步,低著頭不敢說話。

方曉恆將這一幕看在眼中,淡淡道,「奶奶的教訓你聽進去了沒?」

劉玉冉與丹姨娘一驚,詫異的循聲望過來。

丹姨娘眼眶頓時紅了,嬌滴滴的身子都開始左右搖擺,楚楚動人,「二爺,奴家記得了。」

劉玉冉起了一身毛栗子,尷尬的清了清嗓音,「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此事我便也不計較了。」

說完對方曉恆行了一禮便要告退。

方曉恆越過丹姨娘,快走幾步追上她,與她並肩而行,「正好我也累了,一起回去吧。」

也就是要去她院子里。劉玉冉唇畔彎起一抹極淺的笑,應聲道,「是。」

「你這法子好,哪個姨娘不聽話便送個更年輕漂亮的給我,此後她們都會乖乖聽你的話,是岳母教你的嗎?」如果忽略這話的內容,方曉恆的態度與閑話家常並無分別。

劉玉冉道,「我妹妹教我的。」阿娘才沒這般聰明,只會跟一群女人吃醋,混進去爭奪阿爹的喜愛或者趁阿爹不在給人家立規矩,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看不出你妹妹還懂得這些彎彎繞繞。」方曉恆這麼驚訝也是人之常情,在世人眼中劉玉潔是喪婦之女,極有可能被繼母帶歪,沒歪已經是天大的幸事,又哪裡有機會學習內宅手段?

劉玉冉似乎很討厭妹妹被人看輕,眉尖幾不可查的皺了皺,「她比我聰明,我阿娘都看不明白的事她都能看懂。」

「你阿娘看不懂什麼?」

劉玉冉佯作沒聽清,轉了話題問他,「今晚您想吃什麼,我讓小廚房提前準備。」

方曉恆淡淡道,「你很羨慕你的妹妹?」

劉玉冉愣了下,微微緊張,不知他是如何看穿自己還是自己哪裡沒做好漏了陷?她盡量鎮定道,「她很好,我也挺好的。」

「不,你沒她好。因為你阿爹總是忽略你,所有好東西都緊著你妹妹,你所擁有的都是次要的,包括丈夫;你阿娘又總是急功急利,所以你才被強行嫁給我,按道理而言,沈肅應該娶你不是嗎?況且沈夫人看見你的第一眼就甚為滿意,最後卻被你的父親生生掰給了妹妹。你敢說你從未怨恨過自己的父親?可是你的妹妹除了沒有母親,卻擁有世上最好的父親,最好的丈夫。你與她姐妹情深,自是從不肯怨恨她一分一毫;你也不敢怨恨父親,那是你此生唯一的依仗;所以……你恨你自己,並且深深的厭惡我。我聲名狼藉,猙獰恐怖,求歡不成便強*了你,像我這樣卑劣的丈夫,跟我在一起,真是你此生最大的不幸!」

劉玉冉驚恐的瞪著他,神情在他深色的瞳仁里一點一點龜裂。

她的胸口已然開始劇烈的起伏,眼淚卻比逃跑的步伐更早滾落,大顆大顆的砸在衣襟,方曉恆再次追上她,將她按在假山邊沿。

他也喘著氣,卻在笑,「你別走啊,我還沒說完呢。正因為如此,我才討厭你回娘家,討厭你見劉玉潔,現在連我都嫉妒她了,她怎麼可以那麼幸福,將你襯托的這般不幸;她的男人怎麼可以對他那麼好,而我只會傷害你?」

他傷害她。

在那之前他並不知女人是這樣的脆弱,也不明白丈夫要自己的妻子有什麼不對?更何況他還想不通她為何一點也不喜歡他,這一點令方曉恆尤為不忿。

一個憤怒的男人,面對一個勢單力薄的柔弱女人,在一個深夜,他們之間會發生什麼已經不言而喻。

他從她不斷收縮的瞳仁里看見了痛苦和惶恐。

原來她一直都記得,不曾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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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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