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夏蘭閣的僕婦驚訝的忘記手中的活計,各個目瞪口呆盯著越走越近的方曉恆。他懷裡抱著的人是二少奶奶,光天化日的,就這樣把二少奶奶抱回來了。
就連迎出來的梅妝也不禁紅了臉,走上前不是,不走上前也不是,只能低著頭立在一側行了一禮。
方曉恆將眼睛紅腫的劉玉冉輕輕放炕上,吩咐梅妝打水進來伺候。他拍了拍她攥緊的小手,輕柔道,「我現在後悔了。」
劉玉冉抬眸看他,他心中微動,緩緩道,「我後悔娶你。」
劉玉冉嘴角翕了翕,欲言又止。
方曉恆笑道,「倘若可以重來,我再不會娶你了。從前我是喜歡的不得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那時我就在想,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嬌嬌滴滴的女孩子。我最討厭弱不禁風的女人了,可是一見到你我就喜歡,說不出的喜歡。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對你的感情會讓你如此的痛苦,可有時候我又想,即便沒有我也會有其他男人,你還是要嫁人,那些娶你的人不一定比我好呀,他們也是妻妾成群,有些個人家雖然對外瞞的好,其實都不知養了多少個外室或者新婚不到一年姨娘就有身孕……我又捨不得讓你去過那種日子。但也可能那種男人比我有骨氣有自尊,你這般冷淡,他們見了自討沒趣也許就不會叨擾你過日子,不像我,總是厚顏無恥的出現在你視線里,令你厭惡。」
他望著她,似乎想要努力記住她的樣子,「我想要你成為最幸福的女人,但我忘了你的幸福不一定需要我。從今天開始你自由了,我們一起撫養蘊哥兒好不好,倘你有更好的去處再告訴我吧。」
梅妝端水進來,方曉恆又深深看了劉玉冉一眼,才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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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公府的老太爺和老夫人同時病重,劉玉潔要在家侍奉「病的更重」的婆母,沈肅便在休沐這日前往國公府探視,帶了不少上等藥材,其中還有一封潔娘寫給父親的書信,算是替她聊表對親人的思念之情。
下人一路小跑著通知二姑爺來了。劉涉川十分高興,小姚氏早就擬好了菜單,此刻便是命人將好茶好酒送去外院。
劉義方的病是被佟氏氣出來的,這種事當然不好讓沈肅知曉,他勉強打起精神,受了沈肅一拜,又叮囑了幾句場面話便再沒有精神。沈肅請他再等兩日,周明不日就回到長安。
擱在從前,劉義方自是不願相信江湖術士的,如今信不信他都知自己時日無多,乾脆死馬當活馬醫,便答應了沈肅。
再說那佟氏,劉義方原本被她氣的心涼了一半,誰知醒來后聽聞她為自己的疾病憂思過度,眼睛急出了問題,不禁又心軟大半,對她憐惜不已。
佟氏便天天哭,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逼得劉義方一連送了她五萬連銀子,此外請遍了宮中有名的太醫,只為給她治眼睛,其中的人情花費與真金白銀花費不可估量。而那些太醫肯出面,多半卻又是看在劉涉川的面上。
佟氏便假作不知情,每日還要與劉義方訴苦:劉涉川也太無情無義,若是田氏眼睛瞎了,他還能這般淡定?
劉義方被佟氏氣的又吐了好幾口血:你就不能盼著田氏一點好?你自己眼瞎了非得要她也瞎?
午後,恰好逢黃尚書前來拜訪,劉涉川便請其入書房談話。沈肅非常懂分寸的自動迴避,他畢竟是兵馬司的人,豈能與肱骨文臣在書房落人口實。
鴻瀾上房如今就一個女眷小姚氏,又是他名義上的岳母,再無年輕未嫁女子,因此他在其中散步倒也不必拘謹,且他對潔娘生活的地方也是好奇,不由兀自多待了片刻。
前面就是一片人工的梅園,黑色的樹榦,丹紅的梅瓣,在皚皚白雪的冬日裡分外嬌艷,而那披著紅色斗篷亭亭玉立雪中的女子更是環姿艷逸,美目流盼之間一抹哀愁動人心魄,此女正是劉玉筠。
沈肅沒想到這個女人膽子這般大,周圍一個僕婦也沒有,分明就是挑准了時機來見他。
膽大的女人他不是沒見過,但這般不知自愛的千金小姐倒是頭一次遇見。沈肅冷笑一聲,轉身就要離去。
劉玉筠沒想到沈肅根本不將她放在眼中,一時慌了,也顧不上拿喬,提著裙擺箭步追去,伸臂攔住沈肅去路。
沈肅冷冷視她,「太子才離世多久,良娣就敢穿紅,置國法與禮數於何地?」
劉玉筠慘笑一聲,「沈大人哪裡是關心筠娘的禮數,怕是不想被連累一個私下面見太子未亡人的罪名吧。還請大人不必憂慮,筠娘即便是死也不敢連累大人的。」
你有連累的本事么?沈肅目光落在她臉上,微冷,「我勸你讓開,看在潔娘的面上我尚可既往不咎。」
劉玉筠哭道,「大人騙我。」
沈肅目光一沉,我與你有什麼好騙不騙的?他本就有股威儀,不苟言笑之時更是嚴肅非常,尋常女子見了他這樣等閑不敢靠近,沒想到劉玉筠非但不怕,反而一臉視死如歸,那等倔強與楚楚之色換做任何一個男人即便不是好色之輩恐怕也是要心軟三分了。
劉玉筠對自己的手段與姿色十分自信,薄情如太子都對她恩寵不斷,更何況多情的沈肅。她哀戚道,「既然大人不想與我一個小女子一般見識,為何還要為難我一個小女子呢?」
這話說的好像沈肅對她有什麼不軌之心。既像是很軟的威脅又像是欲語還休的嬌嗔。可惜沈肅依然是那副捉摸不透的表情,劉玉筠時間有限不得不豁出去了,可憐巴巴道,「大人,我知道二房對長房從前多有得罪,可是我們從未像四房那樣不顧念手足之情啊。大人憐惜潔妹妹,想要為潔妹妹出口氣也不能是非不分……如今我阿爹被困涼城,吏部遲遲沒有動作,大人敢指天發誓沒有為難過我阿爹?」
為了突出自己不惜拉四房作陪襯,四房若知曉估計能氣升天。此刻劉玉筠便是自恃美貌,試圖軟了沈肅的心,只要他對吏部說一句好話,二房就有救了。她在太子身邊,又怎會不知沈肅的手段。
沈肅無語,半晌才道,「令尊的本事也只配待在涼城,不要想從前,從前只不過是吏部看在劉祭酒的面上而已。況且是他自己要去涼城,無人逼迫,還請良娣自重。」
沈肅這話說的一點也不假,但實在是太難聽了!
劉玉筠愣了下,兩隻蔥白的小手幾乎要揉爛了帕子,她是萬萬沒想到沈肅壓根就沒將她放在眼中!意識到這一點劉玉筠不禁暗怒:憑什麼?他憑什麼不將我放在眼中!還就不是因為劉玉潔的家世和容貌!原以為他是個與眾不同的,沒想到他也只會看女人的外表!劉玉潔除了一身妖妖嬌嬌的狐媚皮肉還有哪一點比得過我?
「沈大人,不管怎樣,只要您高抬貴手,為我們美言一二,筠娘……筠娘願意為您做任何事來報答!」她美眸濕潤,仰著臉期盼的樣子恰好是最動人的角度。
一個充滿哀求的柔弱女子,還一臉天真的對一個男人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這其中蘊含的深意與火熱是個男人就不會不明白。果然,沈肅「心動」了,腳步微頓,轉身側看她,深邃的目光令她不由心跳如鹿,臉頰微微的發熱,縱然再有手段,她對這個男人的心到底是有八分真意兩分算計,此刻第一次被他這般的打量,說不緊張是假的。
劉玉筠瑟縮了下,口乾舌燥,卻大著膽子嬌弱弱的靠上前兩步,細若遊絲道,「筠娘如今已然身若浮萍,沒有夫君,阿爹也不在身邊……筠娘只有依靠大人了。不知大人可還記得那年狀元遊街……筠娘砸過去的是一隻荷包,荷包里的詩是大人十五歲時所作的名句,那時候筠娘還不到十歲……可是不到十歲的我已經在愛慕大人,比潔娘還要早許多,只是筠娘命薄,沒有匹配大人的家世,如今又沒了夫君……」她早已淚流滿面,傷心欲絕道,「這一生,筠娘只願在看不見的地方見大人一面,願意為大人……」
最後一個字尾音裊裊,含羞帶怯,令人遐想無限。
越說越來勁的劉玉筠大著膽子偎向這個日思夜想如神祗一般的男人,近了,又近了,她竟有觸摸到他這一天……然後就撲了個空。
沈肅只需輕輕一動就側退避開,劉玉筠狼狽的趔趄一步,面色青紅交錯。
「潔娘冰雪一般的人兒,為何會有你這樣不知廉恥的姐妹?」沈肅面色低沉的幾乎能滴下墨,「你還知道自己的夫君剛剛沒了?卻不顧父親的名聲以及整個國公府的名聲,公然勾引妹妹夫婿,是誰給你的膽子與自信?」
劉玉筠面如縞素,難以置信的瞪著沈肅。
男子俊美的臉龐異常陰沉,壓得滿園梅香都冷了三分,就連高大身軀的影子彷彿也要壓的她喘不上氣,他目中飽含鄙夷,根本就不是她所想的火熱,從來都不是,他竟是這樣的瞧不起她!
沈肅甩袖走人,劉玉筠一屁股跌坐雪地。
可是望風的貼身宮女再也等不下去,幾乎是跪著好說歹說勸劉玉筠趕快離開,沈大人沒有揭開來已經是看在潔娘的面上了,否則今天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交代的。
劉玉筠淚如雨下,心涼如冰,什麼都算計好了,唯獨沒想到沈肅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
她想過最壞的結果是這個男人不喜歡她,但抵不住偷腥的樂趣,到那時她再溫柔小意的使出渾身解數,讓他嘗到其中的甜頭,這種甜頭定然是呆板的潔娘所不會的,日子一久,沈肅必然對她有所迷戀,那時她再慢慢的哀求他為自己做點事,豈不是事半功倍?
此番,她是真的下了狠心要跟他的。
可他居然不識美人恩!
沈肅,我恨你!
怎麼會是這樣呢?劉玉筠氣的捂住胸口暈過去。醒來后就看見一臉烏黑的董氏,不等她傷心的喊一聲「阿娘」,一個大耳瓜子便抽在了臉上。
董氏壓低了聲音尖叫,「你自己不要命,就連我跟你阿爹的命也不顧嗎?!」
劉玉筠目眥欲裂,捂著臉頰痛哭,「阿娘,你竟忍心打我,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你是為了你自己吧?就算沈肅看上你又怎樣,你還要不要臉了,居然要給他做外室?!」
「做他的外室也比做一輩子寡婦強!」劉玉筠沙啞喊道,「難道你忍心看我一輩子青燈古佛?我有多喜歡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當初要不是為了阿爹,我怎會嫁給那短命的太子,如今什麼都沒了,你便……你便……」
到底是親生的,董氏怎能不心疼,如今又見劉玉筠年紀輕輕便沒了夫君,從此哪裡還有什麼活路。她傷心道,「我們不是還有你哥哥嗎,只要他考了庶吉士……」
考什麼都沒用!
況且有劉瑾硯珠玉在前,又討了大伯父歡心,劉瑾墨哪裡還有出頭的機會。
劉玉筠憤慨道,「難道你們還看不出,如今二房處處不順根本就不是運氣不好,是有人不想讓我們好啊!」
董氏大驚失色。
「都怨你跟阿爹,不聽我勸告,忍不住與長房撕破臉,得罪了劉玉潔,這個賤婢自有狐媚手段,迷的沈肅仇視我們二房!」劉玉筠恨的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她陪伴太子,見識豈是董氏所能比擬。
她好恨,恨沈肅也恨自己。
更恨自己當初被權勢迷了眼,看不清局面。
嫁給太子做小還真不如花心思嫁給沈肅做大!
如果她早些意識到這一點,如今的她早已誥命在身,享受威寧侯府的富貴榮華,做長安最受人羨慕的女人,擁有最英俊最有才華的夫君……劉玉筠早就悔青了腸子,彷彿只要她願意沈肅就會娶她似的。
董氏一雙眼睛幾乎要瞪出,「原是那小浪蹄子害我們!」
她只顧罵著解恨,竟忘了自己女兒剛剛做了勾引「小浪蹄子」丈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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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方曉恆也來了,翁婿三人把酒言歡,別後方曉恆又拉著沈肅去外面酒樓小坐。
沈肅見方曉恆鬱鬱寡歡,便問他發生何事。
方曉恆喝了不少酒才說了劉玉冉的事,儘管很尷尬,但他還是說了。
男人之間喜歡聊女人,那也是聊屁股夠不夠大或者臉好不好看,哪有像個娘們似的聊她愛不愛我的,這正是方曉恆苦悶無處排解的原因。
沈肅聽著也頗為尷尬,但後來竟是無限同情,他認識這傢伙十幾年,頭一回同情他。
方曉恆無奈道,「我的家世外貌哪一點配不上她,除了成親前惹哭了她一回,哪一次見到她我不是小心應承?可她對我,竟是沒有一絲的情誼。」
才惹哭過一回,我都惹的潔娘要殺我呢,現在還不是老老實實給我生兒子。沈肅輕咳,連忙安慰方曉恆,「也許是你方法不對。」
「如何不對?府里但凡有好東西我都緊著她,姨娘通房誰敢對她有半分不敬,不用她出手我就在背後為她解決。」
「你是真喜歡她嗎?」沈肅問。
方曉恆點點頭,饒是錚錚鐵骨眼睛卻已紅了,他喜歡的都可以放她自由。
「其實我也不太懂男女之間的感情,大約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我遇到潔娘的時候比你現在慘多了。」沈肅笑道,「有時候我被她氣的在心裡發誓再不會理會這個女人,有時候她還要殺我呢。」
幸虧方曉恆半醉,否則都要跳起來了!
沈肅繼續道,「後來我知道她有不得已的苦衷,對她便再也恨不起來,那只有對她再好一些。可是不是所有的好都是她需要的,我一直在想她需要哪一種,後來我才發現,當我將她放在平等的位置相待,那顆堅硬如鐵的芳心才漸漸融化。那麼你為何不嘗試一下平等的對待劉玉冉呢,即便最後她還是不愛你,但對自己心愛的人好也不虧啊,至少她會快樂一些。」
方曉恆怔然,呢喃道,「平等的地位?怎樣才是平等?」
「不要將她看成你的物品。」
他對她再好,潛意識裡卻給她蓋上了戳,就像對待一件無價的珍寶,捧在手心都怕摔了,但還是會時常拿出來把玩,並認為把玩她是理所應得的。方曉恆出了一頭冷汗,酒醒大半,如此一來他確實沒有平等的對待過她,她不是他的物品。
「我喜歡她,想要親近她,難道這樣有錯嗎?」方曉恆忍不住傷心。
「這樣沒錯,但你可以厚著臉皮祈求啊,可是用強就不行。」沈肅尷尬道,主要他怕方曉恆清醒過來發現他曾厚著臉皮追求潔娘,這真沒面子。
方曉恆傷心欲絕,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你為什麼不早問我?沈肅又補充了一點,「既然講究平等,你也得站在她的立場考慮問題啊,比如她一面說愛你一面跟別的男人親近,你會相信她口中的愛嗎?」
「認識她以後我沒有再要其他女人。」方曉恆無力道。
「可是你看上去跟要沒什麼分別,至少在她眼裡是這樣的。女人和男人都一樣,沒有人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身邊還有其他人,她或許不在乎,但也會因此瞧不上你,更對你所謂的感情嗤之以鼻。我想她應該很自卑,她的母親是貴妾扶正……一日為妾終生為妾,這規矩雖為本朝所廢,但人們多少還有些不習慣。」
冉娘最自卑的就是她的母親曾經是妾。
而他好死不死的第二次見她便嘲笑她是貴妾所生,怪不得她哭的那般可憐。
他說他愛她,便不顧她的意願要她。他說他的感情是真的,卻有過一個又一個姨娘。
然後譴責她為何不給他這份愛一點回應。
倘若回應了,才可怕呢!
因為他是無法想象她與別的男子親近的場面,想一下都要瘋了。
只要試著想一下她用碰過其他男人的手,吻過其他男人的唇……來觸碰他或者傾訴對他的愛,他幾欲作嘔。
方曉恆手指一松,霽紅色的西番蓮酒杯應聲而落,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