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86_86159與昏迷前鮮血染就的刺目猩紅全然不同,裴昭再次睜開眼,天空一碧如洗,太過乾淨了,乾淨得刺痛她的眼睛。
腹部與喉間刀割一般的劇痛沒有了,脊背處卻是灼熱熾烈的痛。
「二十六!」耳旁有人高喝,緊接著便是一下毫不留情地重擊。
「啊!」裴昭猝不及防,不禁痛呼出聲。現在是什麼情勢,箭毒木無藥可救,她竟沒死么?四周還圍了一圈人影,皆是宦官的裝束。
「二十七!」又是一下。
裴昭下意識地便咬住唇,不讓人聽到她脆弱的痛呼。
「二十八!」
她舔到了唇上甜猩的血,脊背火灼火燎一般的痛,是不是要被打爛了?
「二十九!」重重的一下。
額上青筋抽搐,她能清晰地感覺到獻血順著皮肉淌下的粘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她會在這裡受刑?是父親沒能殺死她,故而給她安上了莫須有的罪名么?
「三十!」
連心都痛了,眼前一片恍惚。相比起來,*的痛意再難以忍受,再痛入骨髓,都不及被從小敬愛的父親親手殺死的痛。
「三十杖畢!」
肩上禁錮她的力量突然消失,裴昭從刑凳上滾了下來,傷痕纍纍的脊背猛然撞擊冰冷的地面,尖銳的痛再一次席捲了她的全身,黑暗鋪天蓋地而來,裴昭咬緊牙關,極力保持著清醒,她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她不能讓屈辱一直背負在身。
「還沒死?」
裴昭費勁的抬頭,一個身著青色官服的陌生男子在她的面前俯視,聲音之中帶著掩飾不住的傲慢。那男子見裴昭這副狼狽的模樣,不由更是得意:「薄暮笙,你的命還真是大。」
薄暮笙?這人喊她薄暮笙?裴昭迅速的攫住疑點,她握緊了拳,以指甲掐掌心的肉,想要讓痛意刺激自己的意識,奈何這微弱的痛比起脊背上幾要將她打死的痛實在微不足道,精神愈加渙散。
那男子撇嘴一笑,一揮手:「將她拖去大牢關起來。」
言罷,就有二人上前,分別扣住裴昭的肩膀手腕,粗暴冷酷地將她拖了起來,鮮血淋漓的背部受到撕扯,裴昭悶哼了一聲,神智倒反清醒了一些,她不能睡,更不能去大牢,這樣重的傷勢,不經救治去了潮濕昏暗的牢獄,就是死路一條,不管現在是什麼狀況,她都不能死,母親,哥哥,外祖父,還有舅舅們不知道父親溫文爾雅的外表之下令人心驚膽寒的真面目,她要警醒他們。
她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死,她要知道,為何父親要殺了她,難道她不是父親的女兒么?為何這樣殘忍地相待!
裴昭使不上勁,整個身子都被人拖著,無聲無息。
這是青石板路,鋪得嚴絲合縫,光潔整齊,裴昭垂著頭,任人拖著,她現在也無力氣掙扎。前方突有車輪滾動之聲,扣著她肩膀手腕的宦官連忙停了下來,退到路旁跪下,裴昭被他們的動作一帶,也跟著顛倒在地。
「嘶。」她以手撐了下地,卻仍是狼狽不堪地趴在了地上。
「噤聲!那是聖駕!」身邊的宦官低著頭,輕聲卻不失嚴厲地呵斥。
聖駕?經他一言,裴昭的心中頓時燃起希望,是陛下!她艱難地抬頭,望向那越來越近的車輦,這是她唯一的生機,她要激起陛下的注意。只有她,能救她,能救她的母親哥哥,她的親人們。
裴昭喘了口氣:「陛下……」乾澀的唇囁嚅著,聲音微弱如螢光。車輦近了,就在眼前,從她身前的青石板路緩緩駛過。
裴昭用盡了力氣,嘶啞地呼道:「陛下……臣無才無能,唯有一命,願畢生以微末之身為殿下驅使,求陛下……」救命!
四周的宮人都已嚇傻了,她身邊的宦官終於記起來捂住了她的嘴,但,已經夠了。
車輦漸漸停下,未及停穩,那尊貴的君王便驚惶無措地從車上奔了下來,宦官忙上前扶她,她卻踉蹌著一把推開了。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身穿莊重的冕服,光華瀲灧的十二旈遮擋了她的容顏,裴昭卻清晰地在她臉上看到不敢置信的狂喜,這狂喜在孟脩禕走到她面前,看清了她的樣貌之時,倏然斂去,她無望地閉了眼,嘴角緊抿,展現出一種隱忍的姿態。裴昭卻彎起了唇,她賭對了。
只片刻,孟脩禕便恢復了神色,她淡淡地看了那兩宦官一眼,宦官嚇得叩首不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孟脩禕一揮手,便有侍駕的侍衛上前,利索地將這二人拖了下去,頓時,再無聒噪之聲。孟脩禕聲音如常,她的目光落在裴昭觸目驚心的背上,低頭俯視著她,平穩地問:「你是何人?」
裴昭微微抬起頭,驚訝地望向她,陛下沒有認出她?她這樣記掛著她,單是聽到那一番話便如此失態,怎會認不出她?她緩緩張口:「臣……」這不是她的聲音,適才緊急未曾發覺,現在才驚覺,這不是她的聲音,「臣……」她是誰?裴昭一陣驚恐。
刑畢之時,那陌生男子口口聲聲稱她薄暮笙。裴昭像找到了主心骨,雖然疑惑不解,卻已尋見了說辭:「臣薄……」話未出,眼前一片密密匝匝的黑暗襲卷。
合上眼的那一刻,裴昭看到孟脩禕眼底不耐的惱怒。
她都昏倒了,陛下卻無一絲憐憫。脾氣,真是不好。
裴昭做了一個夢,夢見三年前,她跪在剛立為太女的孟脩禕面前,那時她已無路可走,其他能想的辦法,父親、母親、哥哥都用盡了,喊冤的奏疏不知上了幾道,先帝卻不為所動,執意要滅狄氏滿門。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外祖父一家被毫無尊嚴地斬首在午門,想盡了辦法,輾轉數夜,她鼓起勇氣去見了孟脩禕。
她伏跪在她的身前,語氣之中滿是走投無路的困苦:「殿下,臣無才無能,唯有一命,願畢生以微末之身為殿下驅使,求殿下救臣外祖一家,粉身碎骨,竭誠相報。」
孟脩禕答應了,當日便將她拉到了她寬大的榻上,要去了她的身子。後面,她果然全力奔走,不知她如何與先帝進言,先帝改滅門為流放,狄氏終於保住了。
這個混沌的夢境並不長,卻是反反覆復地重複著一個場景,那個她已很久不曾想起的場景,她和孟脩禕糾纏開始的場景。裴昭的意識漸漸地復甦了,痛意便再無法忽視。
裴昭費力地睜開了眼,大大地喘氣,胸口彷彿被壓了什麼,悶得很。她是趴在榻上的。
這裡乾淨整潔,陳設明凈,並不是牢獄,她鬆了口氣,看來,即便她後面昏厥了,陛下還是救了她。
她動了動,脊背上的痛意便更為劇烈,不得已,她只能仍舊趴著,身上的衣衫很乾凈,應當是換過了,只余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背上雖疼,還帶一股清涼之意,應是已上了葯。裴昭想著外面是否有人,她在此是被囚禁,還是單純養傷?
還有,她為何在此?還變了樣子,乃至連人稱她的名姓都不同了。父親沒有殺死她么?可她分明記得生命的盡頭的那種感覺。彷彿置身於沼澤之中不斷下沉,下沉,再也無法浮起,陪伴她的只有永恆的窒息與黑暗。
「沙沙——」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傳來,有人進來了。
裴昭睜著眼,望向聲音發出那處,不過片刻,便出現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著簡潔明麗的襦裙,裝扮十分得體,在見到她那刻,琉璃一般清澈剔透的眼眸微微一亮,步履輕盈而規矩,走到榻前,屈身道:「薄太醫,你醒來了。」
裴昭點了下頭,道:「你是?」因剛醒來,她的聲音聽起來便有些低啞。
女子伸手探了探她額上的溫度,簡潔道:「我是御前侍奉的侍女,名作子衿。已退熱了,那就好。」她收回了手,很是親和地笑了笑:「最要緊的便是你背上的傷了,幸而未傷及筋髓,養上幾月也就好了。」
裴昭感激地道了謝。陛下既派了她來,必有話要傳,她便不再開口,等著子衿說話。這也是最為穩妥的做法,她眼下對自己所處的情勢半分不解。
子衿果如裴昭所料,退開一些,在坐榻上跪坐下來,語調不急不緩,卻又不失關切地說道:「大人蒙冤之事,陛下已令人徹查,太醫署中有如此勾心鬥角,乃至害人性命之事,陛下萬分驚怒,已罷免了醫監之職,想必不需多久便能還你清白了。」
太醫署?裴昭皺了下眉,她欲知道得更詳細一些,便引著子衿說下去:「那害我之人是何人?」
子衿驚訝地看了她一眼,都如此明顯了還不知么?那人已將她打了三十脊杖,若非她命大,恐怕早已入了黃泉。難怪人人皆道薄太醫醉心醫藥,心思純良。她解釋得很是詳盡:「是廖太醫害了你,早前他設計你煎錯了一罐葯,又買通了醫監與你定罪,先打了你三十脊杖。他如此費心構陷,是因新缺的醫正之位,廖太醫本以為自己醫術高明,有望升任,不想你的本事更為精湛,他恨你擋他道路,便欲除你后快。」
原來是權勢傾軋,不論地處何處,但凡有人,便要爭先,薄暮笙是無意之間卷進去了。裴昭漸漸明白,那薄暮笙必是經不住刑死了,而她幸運地佔了這具身體。
這叫什麼?借屍還魂?
她記得《閱微草堂筆記》中有載,通州錢氏女卒而復甦,呼曰:「此何地?吾緣何在此?」家人與鏡,錢氏照而大慟:「此人非我!我非此人!」
現在,她就如那錢氏,由裴昭變作了薄暮笙。
死都死過了,她對自己如此匪夷所思的奇遇並無驚恐,只是……此等荒誕之事,若是為人所知,怕是要將她做妖孽縛起一把火燒了吧?
她曾是裴昭的事怕是要永遠埋葬在心底了,眼下最為要緊的便是要打聽安國公府的情勢如何,母親還安好么?哥哥可回來了?還有外祖父與舅舅們,他們可發現她已不在人世,可看透了父親的真實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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