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撲迷離(三)
許問書接著道:「說是盜賊流寇,卻又有些不妥。」
「哦?」李春來等人似乎都極為感興趣,又問道:「怎麼說?」
許問書道:「前些日子,我去村頭王先生家中借書,在回來途中,便遇到了一夥手執明晃晃兵器之人。我見這夥人約摸五六百人,又沒穿著軍服,當時就嚇得魂飛天外,心想遭了,遇上強盜了。果不其然,有幾人發現了我,便手提長槍,奔將過來,將我捉了前去。來到軍前,我見他們山大王凶神惡煞的,是個約摸四十來歲的黑臉大漢,心裡更加害怕,心想這次定是九死一生,活不成了。」
秀才許問書頓了頓,又道:「那山大王將手中的大刀一扔,不偏不倚,剛好插在馬鞍前的刀鞘里。他見我嚇得瑟瑟發抖,柔聲叫我不必害怕,又問了我家住何處,家中之情況。我當時哪敢撒謊?只好如實說了。他們聽說了我的話之後,不依不饒,將我帶到山上。」
「到了山上之後,那黑臉大漢命退了左右,將我帶到峰前。我見他隨身的弓刀都沒帶上,心裡略微鬆了口氣。其實當時江南一帶傳的沸沸揚揚,蒙古內部發生兵變,駐守江南的元兵被聖上下旨北調十之五六,是而盜賊乘勢興起,興風作浪,那也是尋常可見之事。那黑臉大漢走到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叫我在一旁坐下,一言不發。他無甚舉動,倒教我愈發害怕恐懼,竟有些坐立不安……」
「他見我一言不發,卻對我道:『小兄弟,你也無需害怕,令狐宋魯莽,今日請你上來,多有得罪。』直到此時,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潘氏兄弟中的大哥潘鴻望了二弟潘越一眼,低聲道:「令狐宋?」又望向雷松、鄺雲等人,問道:「不是令狐狂么?」
那躺在神龕旁的青衫少年聽說「令狐狂」這名字,身子微微一動。他早已醒來,這下豎起耳朵,仔細聽聞,暗中卻想:「令狐宋?令狐狂?是他,是他,原來是他!」
許問書一聽「令狐狂」三字,說道:「怎麼,幾位認識令狐狂?只不知這位令狐狂,是那位黑臉大漢令狐宋的什麼人?」
雷松搖了搖頭,道:「不知道。許家兄弟,怎地?你怎知令狐狂之名?」
許問書見他神態有些不對,似有隱瞞,也不刨根問底,續道:「令狐狂三字,卻是從他背上看到的。那位令狐宋說到這裡,忽然將手扯開衣裳,袒胸露乳,朝自己的背上一指。」
鄺雲身子不自禁朝許問書挪了挪,問道:「怎麼?」
許問書道:「眾位皆知當日岳母曾在岳鵬舉背上刻下『精忠報國』此四字,可那日我看他背一眼,並更加佩服他。他整個背上,赫然烙印著十七個字,字字真切,都是刻印上去的!他從項下而始,臀上兩寸處方訖,右邊刻的是,未收天下河湟地,左邊是不擬回頭望故鄉,一旁是令狐狂三字。」
「啊?」饒是雷松鄺雲等人走南闖北,大風大浪見過無數,這下聽他一說,也不免驚出聲來。
許問書擺手道:「我所講的皆是目睹,並非虛言。這十七個字哪,深入肉骨半寸,我只看一眼,便歷歷在目,這輩子也不會忘記。」
「敢情他這十七個字,都是一針一刀刻印上去的?」雷松問道。
許問書道:「雷大哥說得不錯。」
李春來道:「未收天下河湟地,不擬回頭望故鄉。令狐楚這一首的《少年行》,說的是當時河湟之地當時為異族所佔領,若不收回故土,將異族驅除,那便不打算回頭望一眼故鄉。嘿嘿,如此說來,這個令狐宋倒是個不簡單的人。」
許問書道:「我看得真切之後,他方把衣服合上,回過頭來對我道:『許兄弟,不瞞你說,這位作《少年行》的令狐楚,便是我的先人。我將老祖宗的詩句刻在身上,記在心中,時時提醒自己,勿忘家仇國恨。我令狐宋並非盜賊,只是我初來吳山,對周遭境況知之甚少,方才聽你說是本地之人,又是滿腹經綸的俊才,所以想請你指點迷津,說說吳山一帶之狀況。
他一說到這裡,我便都知道了。我見他說話時神定氣閑,心裡對他忽生敬佩之感,便將腹中所知一一告訴了他。」
雷松問道:「哦?他問吳山一帶的境況,卻又想幹什麼?莫非想打家劫舍?」
李春來道:「吳山山勢綿亘起伏,左帶錢塘江,右瞰西湖,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用。古人便曾言道: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再說了,前朝定都臨安,江浙一帶,物產富饒,這令狐……令狐宋若要打家劫舍,卻是選對了地方。」
許問書道:「若說打家劫舍,那卻不是了。我將周遭情況一一告訴那令狐宋之後,一面低聲吩咐手下一人,不知說些什麼,然後和顏悅色地對我說,若我無急事,便請在山上一聚。我見這些人偷偷摸摸,但舉手投足之間,卻甚有紀律,心下吃驚,那敢久留?便對他說:『仁兄之心,在下心領了,這就離開吧。』」
「我當時心裡砰砰直跳,哪知他也不挽留,臨行之前,只說了幾個字。」
「什麼字?」雷松眉毛一擰,當先問道。
「外族猖獗,犯我長安,今日前來,戟指天山。」許問書回憶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說道。
鄺雲又問:「那他還有沒有說什麼?」許問書又想了一下,道:「對了,他還說,咱們同為南人,生於虎肚之下,終究有絕根絕種的那一
日,與其成人魚肉,不如反為刀俎,重拾河山。他還說了,若是這世間的南人都如所南先生、柳蒼梧一般,那麼就算再來十倍外族,也奈何我們不得。
他這話一說,我登時就明白啦。當即對他說:『令狐將軍請放心吧,小子雖為一窮酸,但何為大義,何為不義,還是分得清楚的,小子若是說了出去,天打五雷轟。』」
潘氏兄弟中的潘越一拍大腿,喝道:「不是他卻又是誰?」餘下幾人對望一眼,喜上眉梢,齊聲道:「不錯,正是他。」
許問書滿眼疑惑,問道:「是誰?」李春來道:「難得許小兄弟如此仁義,書生意氣,果然沒錯。直言給你說了吧,這位向你打聽吳山一帶情況的令狐宋,和他背上刻的令狐狂,是同一個人。」
許問書「啊」的一聲。雷松道:「正是,他是福建漳州人,少年時是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他
生性狂野,往來南北水道,專乾沒本的買賣,在江湖上卻極將道義,因此得到了這『狂』字一稱,後來元韃子攻克咱們大宋朝廷,為立軍威,在江南大開殺戒。令狐狂一家老小也未能倖免,盡為元韃子所屠殺,令狐狂那時本在湘
北,聽聞此等消息,連夜趕舟歸家,守了七天的孝之後,他按捺不住自己,便連夜磨了十二柄朴刀,要前去誅殺蒙古的駐軍。」
許問書問道:「原來他如此大仁大義,後來呢?」
雷松道:「當時有一人與他毗鄰而居,每日只是冷笑他。令狐狂憤憤道:『陳七師,老子死了爹媽妻兒,你冷笑什麼?』陳七師笑道:『你這一去,咱們大宋的鐵血男兒當中,又要少了一個像你這般的人物。』……」
許問書連連點頭道:「這位陳先生說的極是,這麼莽撞地去,定是有去無還,屈作韃子鐵騎之下的亡魂。」
雷松道:「是啊,這令狐狂卻也是個聰明人。當即問道:『陳大哥,依你來說,卻又該當如何?』陳七師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小不忍則亂大謀,令狐兄弟,若你聽我規勸,十年之內,定能報仇。』令狐狂見他說得信誓旦旦,當即道:『好!全憑陳大哥吩咐。』陳七師又對他說了好些對策。令狐狂聽了之後,連連點首稱讚,從那以後,竟對這個陳七師言聽計從。」
許問書問道:「陳七師?那定然是個智多星了。」
雷松道:「不錯。後來兩人結為金蘭,待元軍的大隊退去之後,就在漳州偷偷糾結抗元志士來。嘿嘿,我聽說文逸公子已到漳州,那麼陳七師與令狐狂定是搖旗響應,如今韃子皇帝坐在大都,那是首尾不能顧,令狐狂引兵背上,定是要攻下臨安!」
許問書又「啊」的一聲,張大了口。潘鴻道:「咱們南下,也是為去投靠令狐狂,許家兄弟,你滿腹經綸,卻無用武之地,不如與我們南下,去陳將軍帳下出謀劃策,打韃子,復家園如何?」
許問書連連擺手,道:「不成不成,我還得去鄂州。若是打起仗來,那可不得了了。」
雷松「嘿嘿」一笑,道:「人各有志,那也不能強求。」
這時天已全黑了下來,幾人中間的篝火燃得正旺,正「畢——畢」地炸起火花來。
忽聽得一個聲音憑空響起:「文逸公子已經到漳州來了?那他帶了多少人馬?」
雷松、李春來等人聽到這個聲音,齊齊回頭,卻都心中一怔,原來說話之人,正是那個一言不發的青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