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章 金劍未沉埋(五)
弓未冷搖了搖頭,嘆息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對我不信。」
老者道:「你行事如此荒誕,叫我如何信你?」霍地語聲一厲,說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說我一直在打聽四弟下落,你既然知道,你說吧,我洗耳恭聽。」
弓未冷道:「師……我怎麼知道?」那老者臉上肌肉一陣扭曲,雙目鼓得老大,問道:「你說什麼?」
弓未冷道:「我若不以四弟的消息誆你,只怕你已經是走了。你我兄弟七年漢水舟上一別之後,再沒未逢,我此番費盡千辛,方得見面,理當親近親近才是,你怎地這般冷淡,毫無情義?」
那老者道:「你若重視情義,又何須騙我?我且問你,四弟去蒙古找你之後,後來到底如何?」
弓未冷道:「師……我當真是不知道……我若是知道,自當全盤說與你聽聞……」
那老者雙目直瞪著他,凝視不語。過了半晌,弓未冷才續道:「對了,你要找四弟,為何不去找二哥?」
那老者道:「七年之前,崖山一戰,東南犄角盡破,二弟性情剛烈,不願受辱,背著……背著……」
說到這裡,禁不住目光投向魚幸,立即收回,弓未冷仔細聽他言談,魚幸目光不敢直視二人之狀,故而兩人都沒有看到他這細微的舉動。
那老者繼道:「二弟背著小皇帝……趙昺投海而亡。第二日我等到夤夜,沿著山崖而下,潛入水中,心想二弟和小皇帝既然已投海身亡,那麼我尋到他主僕二人殘骸,好好安葬,聊盡兄弟之情,也算是一番恩德,哪知我在水中遊了三天三夜,一直游到波濤大海之中,二弟和小皇帝竟然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弓未冷道:「不錯。」那老者望了一眼窗外,喟嘆一聲:「老天無眼,不佑好人,二弟心繫廟堂之事,拋妻棄子,只為顧得主子安危,臨死也不忘家國榮辱。你說叫我去問二弟,你不也是知道他已經亡故了嗎?」
弓未冷忍不住仰天哈哈大笑,說道:「師哥,你和二哥耍的伎倆,矇騙得了別人你道我不知曉么,你既然沒有發現二哥和姓趙的小皇帝的屍體,那便不能說他們死了!」
那老者目光如電,直掃弓未冷一張臉,說道:「你說什麼?」
弓未冷道:「當日你潛入我……」他本來想說「我元軍大營」,忽然覺得不妥,只得改口:「……元軍大營,盜了伯顏元帥的衣甲,誘了士卒向西面山崗追去,然後展開輕功,悄然下了山崖,軍中鬧得沸沸揚揚,說什麼『俠義一劍南川尋』大鬧元軍,我當時也在軍中,都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那老者正是「俠義一劍」南川尋。所謂「俠義尚天地」,說的不是別人,正是指他。
南川尋搖了搖頭,說道:「什麼南川尋之類,已成雲煙,七年在崖山,已經死了,今後也不會再有啦。」
弓未冷微微含笑,絲毫不以為意,說道:「你是『俠義一劍』南川尋,誰人不識曉?師哥啊,你說二哥已然亡故,為何就在他投海當日夜晚,伯顏元帥派遣三萬水兵在大江之中堵截,也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更別說是什麼殘骸屍骨之類了。」
南川尋神色大變,突然踏上前一步,說道:「當真么?我還以為他們的屍首給蒙古人拿去了。你莫不是騙我的?」
弓未冷不覺凜然,說道:「千真萬確。故而小弟說二哥沒死,絕不是信口胡言。」南川尋思索了片刻,暗自嘀咕:「不可能。」
弓未冷道:「師哥,你不用自圓你與二哥之事,二哥到底在哪兒,依我看來,你是最清楚不過啦。你既然抱走了……抱走了小皇帝,二哥想必也是你救了去的吧。」
此言一出,天地不覺暗了一頭。
魚幸在一旁仔細聆聽,也覺得心中一陣顫抖。南川尋:「嘿嘿,七年前你便這樣說了,可是當時崖山四周遍布千軍萬馬,我若是抱了小皇帝,又怎能夠來去自如?」
弓未冷道:「師哥,當日在漢水舟中,你不也如你這般說么?那我且來問你,當時艙中藏的不是小皇帝趙昺,你何必奮不顧身,拼了性命,擋了一十三箭?如若不然,卻又是誰?你敢發一個毒誓,以證你的清白么?」
陡然之間,弓未冷士氣大漲,言語犀利。
古人誠信為先,若發毒誓,須得不能作假。南川尋面上神色淡然,心中卻七上八下,忡怔萬分,一時竟是語塞,吐不出半個字來。
弓未冷道:「師哥,你既然不敢賭咒,那就是承認啦。」南川尋語聲厲然,問道:「承認什麼?我說不是,便就不是,大丈夫光明磊落,一言九鼎,豈有虛言?」
弓未冷道:「只怕從你抱著小皇帝趙昺奔逃的那一刻起,你已不是大丈夫了,大丈夫焉能畏首畏足,躲躲藏藏地苟活,到了最後,連自己姓名身份,都不敢承認?」
南川尋怒火大作,正要發怒,驀地心下一冷,想到十餘年來,風塵已慣,對這些言語,如何怒得?
再復搖了搖頭,輕聲道:「你說我畏手畏腳也好,不是丈夫也罷,我又何必縈繞心懷?你我已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師……師……」終於心裡一軟,叫道:「師弟……」
弓未冷忙不迭道:「師哥,你終於肯叫我了!」語音之中,大是喜悅。南川尋仍舊不理他,續道:「你我已垂垂老矣,何必要強?你既然不說與我二弟四弟之事,那就算了罷。」
頓了一頓,又道:「你還是回到大都去吧,此後銷聲匿跡,頤養天年,也就是啦。你揚言要踏平中原武林,只怕不出數日,江湖武人云集,你想脫身,是難上加難了。須知英雄在少年,後生可畏,武林之中卧虎藏龍,你能敵一人雙手,卻敵不過千人萬人之手。我也不再是什麼俠義南川尋,只想靜默一生,安安靜靜地終我余年,也就罷了。」
弓未冷道:「師哥,你是川中豪傑,天下英雄,無劍幫在你手中發揚,你卻要將它拱手讓人,看自己基業江河日下么?你幫主做得好好的,為何心灰意懶?」
南川尋道:「陳年舊事,提它作甚?什麼基業,什麼幫主的,一去江湖,往後權當風吹雨過,爛在你我心中是了。你還是走吧,中原武林容不得你,若再過幾日,江湖豪傑知道你的下落,定是要來與你為難。」
再也不與弓未冷說話,轉頭對魚幸道:「幸兒,你解了那姑娘的穴道,咱們走吧。」徑直轉過頭去,大步踏起,就要離開。
弓未冷急道:「師哥,師哥!」
第二個「師哥」方脫口,「嗖」地一聲,南川尋一件事物朝他面門擲來,力道猛然。弓未冷伸過手接在手裡,卻覺手中一涼,濕淋淋的只剩一灘雪水,而南川尋已踏出兩步。
弓未冷大急之下,心中猛然生出一個念頭,脫口叫道:「師哥,當日漢水舟中那小孩兒呢?」
南川尋聽到「小孩兒」三個字,頓地止住腳步,頭也不回,說道:「救不活,死啦。」身子略微一抖。
弓未冷見他身體顫抖,靈光乍現,輕輕念道:「魚幸,魚幸,魚在水中游,得魚之幸,莫不是他么?」
南川尋猛然回過頭來,喝道:「住嘴!當日舟中的那小孩,全身中了二十八箭,傷及五臟六腑,經脈全然毀了,就算華佗再世,醫聖復生,也救不活了。幸兒和他毫無瓜葛,你莫來信口胡謅!」
他不說「小皇帝」,卻說成是「小孩兒」。
弓未冷嘿嘿笑問道:「是么?只怕當今天下,仍有扁鵲神醫,人道活的醫不死,死的醫活了,這位視財如命的金銀先生,你送了他多少金銀財寶,才令得他動心?他的居所,是在廬陵吧?」
南川尋一震,說道:「什麼金銀先生,我怎麼知道?」弓未冷道:「當年你從漢水棄舟,專揀荒僻道路行走,走的應該是東南方向吧?師哥,你去江西幹什麼?」南川尋道:「我去廬山尋友,你信么?」
弓未冷道:「我自然是不信!」
手腕一抖,一爪抓向魚幸。他突出奇招,如兔起鶻落,令人防不勝防。魚幸閃身一避開,弓未冷去勢不減,徑抓凌蘇雪雙目。
魚幸叫道:「糟糕!」一個「鯉魚打滾」射出,肩膀朝弓未冷手爪上靠去,他只覺肩頭奇疼,痛入骨髓,但已擋住了這一爪。
魚幸雙足點地,霎時冷汗貼頰而落,顯然弓未冷爪力太厲,令他難以御住。
弓未冷「嘿嘿」笑了數聲:「師哥,你教出的好徒弟,大仁大義得很!」
話聲沒落,一招又起,左手抓捏魚幸腕骨,右手取打魚幸喉骨。與茲同時,掌下逼動陰寒之氣,用的是「移宮換羽」。
他催動全身力氣,魚幸萬萬抵擋不住。但魚幸深知閃身一退,他便又要故技重施,以凌蘇雪為餌,輕則凌蘇雪受了重傷,重則斃了她小命。
魚幸與凌蘇雪素未謀面,自可置她生死不理,但是他見弓未冷如此兇巴巴的,腔中俠義之氣大起,心想就算受了重傷,也要顧得凌蘇雪周全,心念及此,全身骨骼噼里啪啦一陣巨響,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