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章 劍紛繁(四)
待與那老者併肩子奔了數里,方發現他的腳下功夫稀鬆平常得緊。他暗暗留心,看兩人奔行方向,是往北而行。再行約摸三里地,地勢愈來愈高,顯是在往山峰之上攀行。
魚幸想要開口尋問,卻覺不妥,心裡想:「既來了,則安之」。只得深沉住氣。
保定府屬河北地界,坐落在平原之上,雖然元宵早過,春日已來,北風仍舊未退,直呼呼迎面吹來,這時酒氣略微上涌,冷熱交替得厲害。
越往山峰高處,越是寒冷,荊棘遍地,難以落腳。那撫琴老者來到一處灌木叢前,說道:「魚公子,你我先將身子藏好了。」
拉著魚幸縮身在灌木之中,低聲囑咐道:「魚公子,待會有人前來,你可千萬別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魚幸問道:「為什麼?」那老者道:「你依我便是,於你於我都有好處。」魚幸忖道:「他要怎地?」猜之不透,只得聽他吩咐,見機行事。
時入酉牌,太陽西斜。正不耐煩間,忽聞得風聲緊驟,風聲一過,腳步聲音從東南角響起,只片刻功夫,已來到山間的平地之上。
魚幸從灌木叢中張目看去,只見是一個瘦瘦高高頭陀,手中攥住一根高達丈許的禪杖,往地下狠狠一頓,張開血口便叫道:「老儒生,快出來受死吧!」地皮一抖,似乎山洪地震來襲,而他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響徹山谷。
魚幸心間一顫:「這瘦高頭陀口中所說的老儒生,定然是這老者了。」那高瘦的頭陀接連叫喚了兩遍,仍沒人回口答應,轉身朝山腳下道:「呈告三……三公子,那老賤狗還未來到。」說話時低眉垂首,神態畢恭畢敬。
魚幸暗暗吃驚:「原來山腳下還有人。」思索之間,只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雪驄如一陣風當先跨了上來,馬上是個雙十年華的貴公子,只見他衣著光鮮華貴,脖子之上戴著一大串明珠,穿著是蒙古人打扮。
那貴公子右手一勒韁繩,胯下雪驄奔得正疾,給他這一勒,立時停住不動了。
魚幸心中一震:「這人看似沒什麼武功,但氣勢卻讓人震撼!」隨即尾隨跟來了八匹駿馬,昂首揚蹄,都是良駒,前面三人,中間三人,是六個蒙古漢子。
那六個蒙古漢子也不畏懼春寒,皆是袖口高高挽起,精神抖擻,手臂上肌肉虯勁,如一條條大蟒蛇緊緊箍盤在手臂之上。魚幸與那撫琴老者透過灌木看去,中間那兩人,卻都是之前在蠡州城中謀過面的,一個胖大身子,是那南松子道長,另一個是那個番僧。
八人勒住馬匹韁繩立在那貴公子身後,之前那個頭陀轉身抱拳道:「三……三公子!」寒風吹來,拂得幾人衣衫上下翻動。
那貴公子微笑示意。那頭陀道:「請三……三公子吩咐示下吧。」那貴公子揚了揚手中的皮鞭,說道:「便按照之前的計較來吧。這次無論如何,也要請了他去!待會兒照面,他若執意不去,給他點顏色看看就是了,萬莫傷了他的性命。」那頭陀道:「只怕那老賤狗心裡虛了,不敢前來赴會,我等精心打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貴公子微微笑道:「南蠻子身份雖然下賤,可卻守信用得緊呢。他既然答應了在這惡風崗上見面,定然是要來的。」望了望天,說道:「現下才酉時一刻,還有一刻功夫。」南松子道長道:「我們是悄悄前來的,軍中並未發覺,要是他們放心不下,待會兒出來尋人,那便不好了。」
那三公子道:「軍中所有將領,我都吩咐過,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要出尋咱們。」
魚幸心想:「原來這地方叫惡風崗,怪不得風恁地大。」聽他幾人對話之中,什麼「軍中並未發覺」等等,這三公子果然來頭不小,怪不得先前南松子等人之前在蠡州視若無人,橫行霸道了。忽然耳邊一動,卻是那撫琴老者伸嘴在他耳邊道:「魚公子,你先不要動,讓他們發現了你。」
魚幸不知他意在何為,輕聲問道:「你不是帶我來見凌九姑娘么?」那老者不答他話,已一下從林中跳出,朗聲道:「嘿嘿,嘿嘿,還是鐵三公子最了解我這頭老賤狗啊!」
眾人萬萬沒有料到他已捷足登先來到這惡風崗之上,那貴公子又是微微一笑,面現羞赧之色,抱拳道:「我這幾個下屬平日里粗俗慣了,胡亂稱呼郝先生,先生切莫動怒。先生言出必踐,守信用得很哪。」
魚幸心中一動:「他姓郝?什麼好先生壞先生的,多半是假名。」只因在蠡州城中他以自己的名字戲謔文字,是以心中有此一梗。
那撫琴老者郝先生雙手叉腰,嘿嘿笑道:「正如鐵三公子所說,南蠻子怎能不守信用,焉不是讓你們笑掉大牙了么?」
魚幸暗想道:「這鐵三公子衣飾華貴,顯是大有來頭,但這般約制屬下,大大不對了。師父一直對我說,蒙古人兇殘魯莽,這郝先生開罪了他們,大有麻煩了。」
那瘦高頭陀退到那貴公子的身畔,南松子,那番僧與那六個蒙古漢子也滾下馬鞍,緊緊挨在他旁邊,生怕郝先生突然發難,加害於他家公子。
魚幸伏在灌木之中,聽聞那六個蒙古漢子腳步雖然沉重,卻略顯得輕浮了,功夫遠遠落在南松子與那番僧之後。心內忖道:「難道凌九姑娘與這一干人有關?」
鐵三公子轉口道:「郝先生,本……咳咳……本公子明人不說暗話,約先生前來這惡風崗,只是請你高抬貴手,治一治那位姑娘的傷,除此別無他意。」
魚幸暗暗驚奇:「哦?難不成這『郝先生』還會治傷?」
郝先生道:「是哪位姑娘啊?」鐵三公子面色一沉,說道:「那位姑娘,你我都曾見過,便是本公子今早前帶來見郝先生的那個。」郝先生道:「哦,老夫只會彈彈琴,唱唱小曲兒,哪裡能治什麼傷?鐵三公子笑話啦。」
鐵三公子道:「郝先生醫術無雙,誰人不知?今日凌晨,那人若不是你仗義出手救治,只怕現在他已和閻王老兒彈琴喝酒去了。」郝先生「哼」的一聲,道:「凌晨那位仁兄的傷,恐怕是喀顏與巴穆兩位大師的高作吧?」
鐵三公子臉色甫然陰鷙,稍縱即逝,再不隱瞞,說道:「喀顏與巴穆兩人莽撞出手,郝先生莫怪。」鐵三公子口中的喀顏是那個瘦高頭陀,巴穆是與魚幸對過掌的那番僧。
鐵三公子頓了一頓,又道:「只勞煩先生大發慈悲,救上一救。」
郝先生「嘿嘿」一笑,道:「剛才說什麼來著?老夫是南蠻子,怎及得上你蒙古人中醫聖之手?」鐵三公子在馬背上長身一揖,抱拳道:「小子無禮,先生無需掛於口齒,在這裡向你賠禮道歉了。」
郝先生道:「好,這個暫且不怪你,那我且問你,那姑娘與你是什麼關係?」鐵三公子略微一遲,似乎想到什麼,欲言又止,卻轉口道:「與本……本公子非親非故。」
魚幸暗想:「難道他們口中說的姑娘是凌九姑娘?她受傷了?這鐵三公子與她非親非故,幹麼來找這個『郝先生』去替她治病?」
郝先生道:「這便是了,那姑娘既然與你非親非故,毫無關係,那她的死活,你也不需操勞過問了。」
鐵三公子道:「你若不出手相助,她只怕有性命之憂,那時候也於你郝先生名聲有損。」郝先生又是「嘿嘿」笑道:「老夫乃是默默無聞之輩,哪裡有什麼名聲可言?再說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普天之下,每日見閻王的人多了去,也不差她一個。鐵砂掌嘛,也不是難治得很。那姑娘既然是你家巴穆大師傷的,向他討教解藥,也就是了,何須跋山涉水,低聲下氣地求我?」
那高瘦頭陀喀顏天生火爆脾氣,只因礙於他家鐵三公子的面子,一直隱忍,不敢發作,這時再也忍不住,高聲罵道:「老賤狗,巴穆大師鐵砂掌只會殺人,哪裡會救人!他若有解藥,咱們還來還勞煩你么?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郝先生「哈哈」大笑,道:「老夫生平,敬酒從未吃過,罰酒那也是吃不得的。」
「的」字尚未落口,「呼」的一聲,喀顏已扯著禪杖照他面門搠來。郝先生身子一低,大叫道:「哎媽呀,乖乖不得了!要出人命了!」喀顏禪杖從他頭上旋了一圈,竟沒沒碰及他,又收回手中。
喀顏一擊不成,大喝一聲,禪杖著地疾搠,如沙中黃龍,呼呼迎郝先生地上站定的雙足而來。
鐵三公子連忙出言喝止道:「喀顏,休得無禮!」喀顏高聲叫道:「三公子,這老賤狗對你無禮,我來教訓教訓他,讓他知道什麼是天高地厚!」說話之間,去勢絲毫不滯。
魚幸看得分明,暗道:「這喀顏頭陀用的乃是外門功夫,僅憑蠻力而已,不足為奇。這郝先生對付他,那是綽綽有餘。」
心下鬆了許多,見旁邊尚有眾人環伺,心裡又是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