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大聖番外(下)
「柴溪」可不是個稀罕名字。
他冷眼旁觀著世事變遷、朝代更替,看著人類為各式各樣的原因發起戰爭、大打出手,他們當年徒步經過的各國分裂后又重新統一,這些全都與孫悟空無干,他所需要做的只有護好他的花果山。而除了在花果山消磨時間,孫悟空也就真如他當初向如來承諾的那樣時不時替他去跑跑腿,至於剩下的時間會做些什麼,地府的生死簿都快被他翻爛了。
儘管從那隻老鼠精處已經打聽到了大致的時間,可事關重大,他總是不那麼放心,那時代越是臨近,他越是會常常跑到陰間去轉上那麼一圈。時間久了,那十代閻王也不勝其煩,請孫悟空在一邊坐著,十王自己去商議了一番,又請示了地藏王菩薩,最後決定每年派小卒遞上份名單任他隨便翻閱。
天下同名同姓者多,可孫悟空也還記得她那五百年間泄露出的對東土大唐的關切,於是也劃定了名單的範圍,僅限於出身自東土大唐那邊的同名同姓的女性。當然,隨著朝代的更迭,那裡也不再是「東土大唐」,但總會規整成一個國家,世世代代繁衍下去。
孫悟空便也時常去那裡溜達,一方面是為了一一排除了限定了那範圍的寥寥數個名字,另一方面則是終於又對凡人的行為生出了些興趣。他有自信一眼便能認出那些同名同姓的人的神識是否與他熟悉的那個相符,做到這裡本就可以了,可原本在對凡人這邊天性涼薄的他若是真見到其中的一些人家過得捉襟見肘,還真忍不住悄悄幫上一把。
這若是讓如來聽去,準會又說些勞什子的福報,孫悟空可以說是信,也可以說是不信這些的。他曾經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如今想的卻只有一件,如若真是能積福德,做些隨手可得的小事也未嘗不可。
但之所以這麼做,更多的應該還是因為心底里隱約想為這沒有限期的等待再增加那麼點渺茫的希望。
總有人為他不值,諸如如今已是凈壇使者和金身羅漢的兩個師弟,然而他們都再清楚不過他的性子,在佛前碰巧相遇的時候也不敢多說些什麼。師父見了他常會嘮叨幾句,孫悟空心不在焉地聽著,有一搭沒一搭地應個聲,師父也不傻,見他這反應也自知是說什麼都沒用,也就由他去了。
孫悟空私交甚廣,而其中,托塔天王李靖的三子哪吒在取經時就有些交情,兩人合作得也算愉快。雖說那次確乎不是他通的風報的信,他們倆之間的關係還是近了一些,他在取完經后也偶爾會去造訪,順便打聽些更詳細的事情。
終於察覺到自己有可能結束這樣的等待時,他甚至還沒做好準備。
他早就習慣了失望歸來,所以在真的得到某種意義上他想要的結果時,心裡反而五味陳雜起來。
他確實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的元神。
——然而對方還是個嬰兒。
柴溪,年方四個月,剛剛學會翻身,將於二十年後的某一天——這不過是他大概猜測的時間——魂魄離體依附於如來右手化作的五行山上,以及——
他想起那個小吏送來的消息。
終年二十七歲。
這其實沒什麼,他當年也曾被勾死人勾了魂去,大不了不過再一筆濃墨了事,可他至少需要確定一點,這是不是真的他要找的人。
儘管已然隱去了身形,孫悟空依然謹慎地選在對方父母正好不在的時候探頭往兒童床里看去,他半靠在床邊,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正打算將手收回時,照理說本應感覺不到他存在的小孩子卻用又小又軟的手抓住了他的手指,甚至於咧開嘴笑出了聲。
異樣的情感從他心中漸漸升騰而起,昔日的齊天大聖或許覺醒了什麼了不得的屬性。
看著對方成長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最初找到時還殘存的那些狐疑在幾年過後已經因為她隱約能看出來熟悉模樣的樣貌而日漸消除。他依然有時會被如來叫去做事,可他基本上能推就推,實在推脫不得的才緊趕慢趕地辦完再趕回來。如來似乎也已經知道了他目前的狀況,卻睜一隻閉一隻眼地什麼都沒問,酌情減少了讓他幫忙的次數——也本該如此,孫悟空對此還算滿意。
他還未勾去生死簿上的名字,眼前之人是他所等待之人,又不是他等待之人,反正時間還長,總不至於著急。
發覺情況有異是在又五年之後,他因為自己在的時候從未發生過這類事而沒太在意,偶然間聽見對方的父母談論此事才有所發覺。
柴溪的八字本來就輕,他的陽氣又過盛,時時刻刻待在她身邊的時候就未免過於壓制對方,反使她陰氣過重。
興許後來魂魄離體也是由於這個原因。
孫悟空這麼想著,覺得這也不無可能,於是每當自己離開時,總會捏訣設個結界。
後來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找個人能在他不在的時候看著點,就在這個時候,三太子家那隻老鼠精自告奮勇地挺身而出。哪吒本人雖不大樂意,可禁不住她自己軟磨硬泡的堅決要求,早對這兩人相處模式有所了解的孫悟空哼了一聲,心想這可能還真是個不錯的選擇。
「那就拜託你了,」他託付道,「在我不在的時候護好她。」
原因不僅限於單純的安全問題,還有另外兩點。
——那個這些年來依然對找他麻煩樂此不疲的傢伙。
以及,另一個原因。
他暫時並沒有要出現在柴溪面前的打算,特別是在看到尚且年幼時的她趴在電視機跟前看《西遊記》的時候,這種想法就尤甚。當然,其實還有更重要的理由,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對方,面對著一無所知的她,他彷彿就已經回到了近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對於他是最不愉快的回憶。
他在等的到底是誰?
無論如何,絕不是現在這個完全不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麼的人。
他在等的是那個擁有全部記憶的人,就算她因為如來或是觀音的所作所為而失去了記憶,他也有自信將其全部恢復。就算恢復不了,只要她是那個經歷過的人就夠了。
但儘管如此,他依然沒有想過要將她讓給任何人。
孫悟空曾經有些驚訝於自己行為的幼稚,但他還是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任何可能對對方產生過丁點好感的傢伙都被他在背地裡動過些手腳。雖說那也只不過是些對凡人來說都微不足道的小惡作劇,可發生得多了也就讓那幾個傢伙自然而然地將注意力轉移到其他的方面去了。
可唯一的疏漏偏偏就發生在對方剛升入大學之後、他又被如來叫走的時候。
等到他去質問那隻老鼠精的時候,她一臉委屈地表示自己已經儘力了,又不可能拿混天綾把柴溪捆吧捆吧帶回家裡去。
……他果然就不應該指望她。
最後,孫悟空決定故技重施。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這招數的效果在與她交往的對象的身上似乎格外管用,他不過是做了點惡作劇又施個法讓對方做個夢,對方就立刻聯想到了這上面,根本用不得他更進一步出手就主動結束了兩人之間短暫的關係。
一年之後的某天中午,他才從如來那裡回來,就被老鼠精告知了他心心念念的事終於發生了的消息。然而,等到他尋得柴溪在何處,卻氣不打一處來地發現那個小子又冒了出來,他忍不住在他的飲料里動了手腳,緊接著,滿意地發現柴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個小子。
孫悟空一路跟著柴溪回了她家,在聽到隔壁因為他的到來而驚慌失措的聲音后,立刻出聲警告了他們。
他發覺柴溪與之前相比確實是不一樣了,只是遺憾的是,她似乎依然沒能想起具體的記憶。
但是這無妨。
已經到了他可以在她面前露面的時候了。
他看著她在沙發上坐下,便也坐在她旁邊,可始終隔著些距離。電視里的人又在說他——又不算是他——當年三打白骨精的經歷,孫悟空心不在焉地想起當初沒能打死的那個對象還真當了某八卦雜誌的主編,白榆也是那雜誌的主筆之一,方才走前還塞了他一本新發行的。
也無怪乎白榆為什麼這麼做,他還聽她轉述了前兩天柴溪告訴她的經歷,他完全可以肯定那就是那個堅持不懈找他麻煩的傢伙。孫悟空倒是不懷疑對方為什麼到了千年之後還做出這樣的事,就算他不想承認,他們倆之間也有太多的共同點,他不會死心,他也不會,當然,他們到底還是完全不同的。
再找個時間去徹底警告一下他吧。
孫悟空這麼想著,手上突然多了點柔軟的觸感。
他轉頭看去,發現坐在他旁邊的女性已經伸出手蓋在他搭在沙發上的左手上,她正閉著眼睛,看上去倒像是完全只憑著感覺才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二十年前發生的那一幕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中,孫悟空笑了一聲,心道這還真箇是時光飛逝,可她到底還是她。
於是,他做了自己一直都想做的事。
在現出身形后,孫悟空毫不猶豫地將柴溪的手反手扣下,然後,十指相握。
明明距他們初次見面已經過了兩千來年,其中卻分隔了近一千五百年。
不過,沒關係,還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去填補,他有什麼事是做不成的?
故事,從現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