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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將它升華到哲學的層面上,這個問題相當難以解答。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們想破了腦袋,思考著本我自我超我,是我非我,等等等等,始終沒有定論。「我是誰」可以稱得上終極哲學問題之一,但在另一方面,對象得不多的普通人而言,它又是個非常容易回答的問題。

但凡過了小孩子分不清自己和外界的時期,每個人都能說出答案。姓甚名誰,某某和某某的子女,家住何處,諸如此類。其中最容易理解的便是外形,在鏡子和自拍鏡頭隨處可見的現代,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長成什麼模樣(儘管可能會給自己加上濾鏡)。

安敘當然也知道。

知道吧?

她看著鏡子,鏡子里的人也看著她,那個年輕的女人長著自然卷的淺金色頭髮,淺淡得像光線的顏色。她的眼眸和頭髮同色,圓溜溜的,和飽滿討喜的臉龐放在一起,顯得比實際年齡小很多。安敘眨眼,鏡子里的人也眨眼,於是她感到肉眼不可見的汗水從頭皮上慢慢滑下。

安敘是個普普通通的亞洲人,黑頭髮黑眼睛,長相只能說拾掇一下還算順眼,丟進人堆里找不出來。她臉上沒有什麼特別能讓人記住的特色,又沒大眾臉到變成另類特色,安敘還記得自己熬夜后臉上會留下的黑眼圈和眼袋,卻不記得整張臉長成什麼樣了。

安敘跳下了椅子,幾步跑到柜子邊,打開櫃門,翻找起她的相冊。她記得這裡應該有一本老相冊,裡面有她自己的照片。然而不知是記錯了還是怎麼的,把柜子找了個底朝天,裡面也沒有她要找的東西。她瞪著亂糟糟的柜子,用力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面孔,腦中只有個模糊的概念。她轉頭重新看向鏡子,鏡子里的臉沒有一點改變。

那是安娜.蘇利文的臉,也是她自己的臉。

比起安敘二十多年乏陳可善的普通生活,作為安娜.蘇利文的生活顯然更加鮮活精彩,留下了更多痕迹,儘管它能如此精彩的原因正式安敘沒將之當真。「你真的這麼認為嗎?」克里斯的聲音在她腦中迴響,振聾發聵,如同當頭棒喝。

都不是真的。

反正除了你以外,我對那個世界也沒多少留戀呀。

「我不喜歡世界,我只喜歡你」、「我愛你勝過整個世界」,這些話作為情話來說很動聽,但用沒被愛情沖昏的腦子想一想,就能發現它根本是語病。不愛世界,只愛某個人,怎麼可能呢?那個被愛著的人也是「世界」的一份子,他或她在這個世界中誕生,因為這個世界的一切慢慢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沒有人生活在真空之中,要把某個世界的痕迹從某個人身上完全刨去,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況安敘真的對那個世界毫無留戀嗎?

她暢快地隨心所欲,也投入地扮演她的角色,投入時間精力和心血(儘管和大部分領主來說少得不能再少)去改變亞默南,建設她治下安定的避難所。安敘討厭那些蠢惡之人,憐憫那些不幸的受難者,對努力為改善這個環境奮鬥的人懷著敬意,對親近的人懷著喜愛。無論正面還是負面,無論是否喜怒無常、變化多端,這些情緒都被投入了那片可愛也可恨的大地上,一天一天,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多。

穿了十多年的戲服,不少部分已經長在了身上。何況在沒有劇本的這個舞台上,安敘表現出來的大部分都是她的本性,只是這本性因為無人管制放大了而已。

「安敘……」克里斯說,他的咬字有些不太准,但這時候安敘無心糾正他。騎士叫了她的名字,頓了頓,笑道:「還是叫安吧,對我來說只是個稱呼而已。安,看看我。」

他的聲音里有些東西,讓安敘冷靜了下來——她一直覺得騎士很適合當刑警,負責給事件受害人披上毛毯,端上一杯熱牛奶,對他們說「你已經安全了」的那種角色,她可沒想過這種小心而讓人熨帖的安撫有一天會落到自己頭上。克里斯的嗓音溫柔得像一杯熱茶,他說:「沒事的,無論是現實還是夢境,都沒關係。」

克里斯最終還是沒忍心將安敘叫醒。

「你之前說都不是真的,所以無所謂,」他聊天似的說,「那麼回去也沒關係吧?我想要回去,外面的確有點危險,但是安,你非常強大,我也不弱,我們可以克服那點小問題。我保證,只要熬過外面的小挫折就可以回去了,有很多人在等我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做不到?就算失敗,你也只是換一種生活。」

安敘看著他,俊美的騎士坐在她家亂糟糟的床上,旁邊是ps3手柄,身後貼著遊戲海報,架子上還有漫畫人物模型,對她而言完全是個完美的好夢。

「我曾經遇到過一個盲眼的老兵,他行將就木,卻沒有半點畏懼。他的戰友們為此傷心,他倒讓我們為他高興,他說,死亡只是另一場冒險的開始。」克里斯說,「說不定真是這樣呢?沒有死去的人回來過,告訴我們死後世界是什麼樣子啊。或許每個人醒來都會從另一張床上醒來,發現自己是另一個人,過著另一段人生。我們醒著還是做夢,誰知道?我可能只是你夢中的一個人物,但在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活著,所以……」

克里斯對她伸出了手,手心向上。

「來吧,安,」他說,有點兒臉紅,似乎不太習慣說出這樣的邀請,「你是否願意與我一起冒險?」

安敘覺得,大概被人單膝跪地求婚也不過如此了。

她的心跳像擂鼓,血液往上沖,心中激蕩的情緒卻不止與愛情有關。克里斯像一座橋,一個粘合劑,一個錨,一道光,她愛他又不止愛他……要如何說好呢,他是啟發者,他是同行者。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已經無關緊要。

安敘握住了克里斯的手。

「我願意。」她說。

我願意與你同行到最後,無論這是夢境還是現實。安敘在這一刻做出的決定不止是與克里斯出去,還有對未來生活的決心:如果她還能回到亞默南,那麼從這一刻起,她將腳踏實地地認真生活。

……哎呀,這種回老家結婚的禁句是不是還是別說比較好。

在安敘有多餘的幽默感能用來吐槽自立flag的狀況時,她的房間無聲地消失了。

幻象的世界破滅時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它其實非常小,小到只有一間房子那麼大。他們剛才去過的街道,在他們離開的同時已經不復存在,安敘房間的窗戶能看到外面風平浪靜的環境,但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外面」,窗戶就像一張畫,或者遊戲貼圖中的背景。

很多人小時候會產生這樣的疑問:我不看著的時候,這個世界還存在嗎?——在「這個世界」中,答案是不存在。

名為「安敘的房間」的最後布景消失之際,他們再一次暴露在狂暴的能量風暴之中。安敘猝不及防地向一邊飛去,克里斯一把抓住了她。

抓住安敘的感覺就像抓住風暴本身,安敘沒有傷害他的意思,但誰能毫髮無損地碰觸風暴?越貼近安敘,克里斯越感受到被撕裂的痛苦,他的靈魂在這狂暴的能量潮中搖搖欲墜,彷彿下一刻就會被撕成兩半。

安敘很快反應過來,碰觸克里斯並不讓她痛苦,恰恰相反,接近克里斯讓她精神領域中暴戾的能量有了出口。她能感覺到克里斯越來越糟糕的狀況,氣球被漲破只是一個瞬間的事情,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安敘當機立斷,調動起了全部精神力。

她把沖向克里斯的混亂力量,重新抽回了自己身體里。

他們倆像兩個水池,同時在往彼此當中抽水和排水。這聽起來像「小明往游泳池每小時放水xx升,排水xx升,水池體積xx升,請問多久能放完?」的數學題一樣滑稽,但把這過程加速成千上萬倍,並設定非常精確、過載後會爆炸的容量,這就變得非常兇險。

兩個人的精神都在承受極限附近徘徊,要保持自身存活其實不算艱難,但他們都不能容忍對方沒能安全存活的結果。這過程一旦開始,就無法結束,一點小失誤就可能造成雙方過載。

外界,十多個小時的連番搶救、幾次一方瀕死後,醫生們的手術也到了最要緊的關頭。剛剛手術台上的兩個人原因不明地衰弱瀕死,現在又突然活躍過度,驟然膨脹的血肉簡直在井噴。醫生們不得不馬上退開,以防自己被長進了那兩團血肉當中。

安娜伯爵需要切割血肉,首席騎士需要切割和輸血。後者並沒有前者那麼充足的能量,熬過幾輪「病發」后醫生們發現,承擔了安娜伯爵載體的人並不止是能量過載。他得到了過多的能量,生長失控,而暴走的生長會消耗比他得到更多的能量。再這樣下去,首席騎士不是死於過載,就是死於過分衰弱。

他們在一波井噴后重新圍上去,他們忽然發現,和之前不一樣,這一次兩團血肉長在了一起,一時分不出彼此,找不到能落刀的位置。

醫生們面面相覷,主刀醫生比了個手勢,讓醫生們先停下。

他們看到兩個人形肉塊纏在一起,心跳般跳動。漸漸地,兩個心跳合成了一個。

安敘心臟里的靈核緊緊貼著從火鳥那裡剜來的肉塊,靈核一直像條貪心不足想吞象的蛇,源源不斷地撕咬著肉塊中的隕石碎片。它吞噬得越成功,安敘的狀況越糟糕,因為她根本沒有能笑話這麼多能量的肚量。隕石碎片好似一塊卡在喉嚨里的肉,不上不下,快把她噎死了。

然後克里斯加入了進來。

新的蓄電池被接到了電路上,快被燒壞的電板獲得了喘息之機。能量開始湧向克里斯,倘若安敘任由他被撐爆,無法吸附在屍體上的能量會原路返回大半,和其他失敗的載體一樣,沒法把安敘帶離苦海。安敘為克里斯努力支持的時候,她無意間也救了自己。

不知多少次循環往複后,他們的迴路建立了起來。

能量不再是肆意噴射的洪流,他們被疏導入水渠當中,在安敘和克里斯之間流動。洶湧的勢能在約束下慢慢不再任意衝擊兩人的精神,它開始按照他們各自的承受力分配比重,輪迴迴流。

肉塊不再膨脹了。

厚厚的口罩下發出了此起彼伏的驚呼,兩團連在一起的肉塊緩慢地收縮,在一次次心跳下徐徐變換。如同把發病過程放慢速度再倒帶,十幾分鐘后,床上只剩下了兩個人。

安娜伯爵的皮膚白皙得像牛奶,首席騎士的皮膚則是小麥色,兩人身上沒有一絲疤痕。他們都閉著眼睛,胸口平緩地起伏著,兩個人的手緊緊拉在一起。他們還剩下手心的位置粘連著,血肉中的能量通過這裡在兩人當中循環。

主刀醫生阿爾瓦深深地呼出一口氣。

安敘醒來時已經是黃昏,她的眼皮顫了顫,在夕陽中睜開了。於此同時克里斯也睜開了眼睛,他們下意識地看向身邊,對彼此露出一個微笑。

不過,這可不是二人世界的時候。病房裡的護士立刻搖了鈴,一堆醫生刷拉拉走了進來,又是抽血又是測心跳的,如臨大敵地測試了好一通才放過他們。阿爾瓦讓人傳達了他倆暫時脫離危險的好消息,又獨斷專行地禁止任何人探病。「你們需要休息,其他時間今後再說。」他斬釘截鐵道。

「謝謝。」安敘誠懇地說,「等我好了給你送妙手回春的錦旗。」

阿爾瓦看了安敘一眼,總覺得有哪兒不一樣了,真要說又說不出來。「謝謝!」克里斯也說:「精神世界的確非常難以想象,稍後我會給您寫報告的。」

「沒什麼好謝,謝你們自己爭氣吧。真要感謝我,你們對著危險衝過去前多用用腦子就夠了。」阿爾瓦揉著眉心說,「也好讓我省省心,多活個幾年。」

這話從醫生嘴裡蹦了出來,說完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對阿爾瓦這樣嘴巴不客氣的傢伙來說,這句話說得已經太過親昵了,親昵得讓阿爾瓦本人看上去像被人用冰涼的手在冬天摸了脖子,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當然啦!」安敘嘿嘿笑著說,「就知道阿爾瓦最疼我們了!」

首席醫官看著頭髮都要豎起來了,他前言不搭后語地交代了幾句,夾著病曆本落荒而逃。

病房裡剩下的人在阿爾瓦離開后對視一眼,爆發出一陣毫無形象的大笑。所有的陰影和猶豫都在這笑聲中離開,只剩下活蹦亂跳的他們兩個。

「他居然跑了!」安敘擦著笑出來的眼淚,「天啊,我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傲嬌!嗯,我的意思是口嫌體正直……為了掩飾害羞會故意擺出傲慢兇惡臉的那種人。被說人好是不是有損他『讓人聞風喪膽的醫生』的威嚴?」

「我也第一次看到這樣子的阿爾瓦先生。」克里斯有些驚奇地笑著,一臉活得久了什麼都能看見的表情。

「你和阿爾瓦很早認識嗎?」安敘說,「其實第一次看你們見面我就想問了,沒人回答我。」

「是很早,大概將近三十多年前吧。」

「咦?克里斯今年幾歲?」

「三十一。」

「什麼?你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和他認識了?」

「他是我母親。雖然我們的關係不算親近。」

「……??」

安敘一臉獃滯地看著克里斯,彷彿回到了剛聽說阿爾瓦造出火#炮的時候。她看看美貌的金髮騎士,想了想有點年紀但還是非常美貌的金髮醫生,覺得這時候說「好險!我差點就母子雙……呸呸呸」或「汝母甚美,不愧汝母」或「你媽是個外掛耶」都相當不合適。

於是她說:「我靠。」

阿爾瓦醫生給他們擋了外界的騷擾,無奈他們本人安靜不下來,沒法好好躺著睡覺。安敘也好,克里斯也罷,兩個人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精力充沛極了。

「你當初為什麼要騙我呢?我以為不是你了。」安敘忽然問。

「羅納德親王要謀逆,我怕連累你。」克里斯坦誠道,說出口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想這些年來的見聞,他顯然牽連不到安敘——安敘自己就在反賊的道路上發足狂奔。

「你哪裡牽連得到我啊!」果然,安敘說,「要是你當初和我說,我就和你一起造反去了。唉,最討厭為了別人好瞞著不說,造成一堆糟糕的後果,誤會幾十集或者幾十萬字的,這種故事最討厭了。我要是在那些作品里,非要在開頭劇透完不可。」

「但事實證明羅納德親王也不是個好上司。」克里斯說,「而且,如果當時我們這樣選擇,也就沒有現在的春城了。」

安敘沒有反駁,他們回頭一想,都覺得這充滿巧合的歷程相當奇妙。巡警隊的新兵與莊園里的小女孩見面的時候,在準備參軍的青年與獲得神眷的少女在樹上暢談的時候,誰能想到現在這樣的未來呢?

安敘很高興把半個亞默南建成現在的樣子,也很高興遇見克里斯。她在亞默南的經歷就像另一個人生,雖然不完美,但並不想要從頭再來。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聊很多很多東西。比如他們分別後克里斯的生活(他們認識前克里斯的生活倒在曾經的阿鈴古小樹林里就說過了),比如克里斯雞肋的異能;比如安敘在做出讓人目瞪口呆的決定時心裡想的東西,比如安敘在另一個世界的人生,以及另一個世界的全部。在說開之後,克里斯不再安敘心懷警惕,而安敘在這裡終於有了另一個人,可以分享夢境以外的世界和真實的自我。

這過程並不完全愉快,他們敘舊,聊沒意義的話,也討論更嚴峻的話題,比如神與神眷者。他們分析在精神領域遇見的景象,談論安敘做的每一個「不屬於她」的夢。安敘收起漫不經心的心態認真分析,發現這事居然頗有邏輯。

神擲下權柄,對應從天而降的流星雨。這個世界的分支來自一場流星雨,隕石為普通的中世紀帶來了異獸、異能和abo。巨鳥是其中相當幸運的一員,它的翅膀中鑲嵌了隕石碎片,因此異能格外強大。

這隕石碎片如今在安敘心臟當中。

安敘原有的靈核吸納了一半隕石碎片,另一半能量被打碎,在循環中進入了克里斯的身體。他們可以感應到彼此,像安敘之前感受到飛鳥。「現在你也能叫神眷者了。」安敘覺得有趣,「神眷者克里斯。」

天亮以後,醫生肯放人之後,他們會去試試克里斯的新力量發展到了什麼程度。克里斯先向安敘學習了隱藏自己的方式,他比安敘謹慎許多,始終擔憂著現在還沒有跳出水面的敵人。

神眷者諾亞去了不知道什麼地方,他們都覺得他不會這麼輕易地走人。帶來季節性獸潮的巨鳥再也不會回來,可除了飛行的夢外,還有另一個夢,那個夢中的存在是否現在還活著?安敘和克里斯瓜分了隕石碎片,要是他們自此代替了巨鳥的效果,待在哪裡哪兒就有獸潮,這可是十分糟糕的麻煩事。晶核、靈核和隕石的能量云云,除了自己摸索以外,多半還得讓阿爾瓦研究。老天保佑他們剛才沒讓醫生大人惱羞成怒。

但這都是明天的事了。

安敘爬到了克里斯的病床上,挨著他躺下。在和他一起憂國憂民以外,安敘難免分了個神,去想了想更加小家子氣的東西。她想,我這是頭一次正式和人談戀愛呢,什麼時候找機會去約個會?

不當真的東西永遠是享受和玩耍,到真正做出了決定,願意尊重彼此,願意承擔這樣選擇的責任,戀愛才真正開始。

第二天早上,整個亞默南都得到了一個重量級消息。國王陛下因病癱瘓,傳位給了年僅三歲的小王子,王后伊芙和宰相羅蘭攝政。2k閱讀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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