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第 142 章
?安敘為這沒頭沒腦的話愣了一下。
無雲的天空中,懸挂著一輪皎潔的明月。每個故弄玄虛的重量級人物身後似乎總要配上這樣一輪滿月,又大又圓的月輪像這些角色自帶的光圈。它看上去離地面很近,讓人懷疑站在高樓上就能碰到,只有真正飛到半空中,才會發現月亮永遠遙不可及。
「月亮怎麼了?你總不會想說今晚的月色很美吧?」安敘想到了夏目漱石的名句,一臉便秘地說。
「今夜的月色的確很美。」諾亞說,很有閑心地抬頭望了望月亮。
安敘嘴角抽搐了一下,說:「你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諾亞失聲低笑起來,他搖著頭,像覺得很有意思似的,說:「我倒是很喜歡你呀。」
神眷者諾亞的黑眼睛溫柔地看著安敘,那副表情與其說是「喜歡」,不如說是「滿意」。這一凝視中倒有了一些與普通人相似的情緒,卻全然不讓人感覺溫暖——農業組的農民們看著自己培育出的果實時,也會如他一樣柔情似水。安敘被這雙眼睛打量著,只覺得自己像被髒兮兮臭烘烘的巨大食人魔盯著流口水似的,心裡發毛,胳膊上汗毛倒豎。
「是你命令了這些苦修士。」她開門見山地問,「為什麼?」
「只是做個試驗罷了。」諾亞回答。
「試驗?」
「培養天使。」他輕描淡寫地說,「真神誕生之際,需要有足夠多的天使滅世。」
「滅世。」安敘重複了一次,「你要成為神,卻要滅世?」
「可這不就是神要做的事嗎?」諾亞笑道,「光明聖經的開始,神用一頁創#世,又用十頁降下雷火,使地上的萬物死去十分之九,虔誠者才得以活下去,從此地上便只有信徒。又或是更早以前真實的聖經,你知道《啟示錄》嗎?舊聖經上有封神的預言,要想讓尊貴、權力和榮耀永遠永遠歸於上帝,須使閃電、雷鳴、地震、冰雹一起降臨,要讓戰爭、飢荒、瘟疫和死亡清洗大地,這就是真神要做的事情啊。」
他頓了頓,又有些遺憾地說:「只可惜,苦修士雖然敬拜主,能力卻遠遠不足,數量也太過稀少,這麼長時間的奔波,都不如我一個人來得有效呀。」
阿鈴古已經沒有活人了。
聖城成為了死城,教皇倫道夫三世死不瞑目,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兒子殺死他的理由。亞默南所有的紅衣主教都死不瞑目,哦,或許他們到死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教廷如此配合地將這麼多大補品集中在了一個地方,省去了諾亞到處奔波。他覺得這一定是命運。
安敘瞪著諾亞,簡直無話可說。她心中充滿了強烈的荒謬感,屠殺是為了封神?聽從聖經?這就好像一路過關斬將打到大魔王面前,大魔王說他吃人的理由是「有個偏方說人鞭壯#陽」一樣。
要是大部分狂信徒是一目了然的愚蠢精神病人的話,諾亞這個變種就是冷靜的瘋子。國王的瘋狂還在人類理解範圍,歷史上腦子不對的昏君比比皆是,而諾亞這種看似冷靜的腦迴路異常者,完全不可理喻。強烈的怒氣融合在在這荒誕感當中,讓安敘覺得心中有火焰燃燒。
「你就為了這個完全沒被證實過的理由,殺了這麼多人。」她咬牙切齒地說。
「總要試一試。」諾亞理所當然地說,看著安敘眼中冒火的樣子,竟然露出一副吃驚的表情。他說:「難道你不會試試看嗎?我以為我們是一樣的。」
「誰跟你一樣了!」安敘脫口而出,「你根本沒把他們當人看!」
「我正是把他們當成人看了啊。距離上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三百五十餘年,人類已經生養眾多,而我只殺三分之一。」諾亞笑道,「難道你不是如此嗎?」
他的言下之意非常明顯。
諾亞把所有人,包括國王與教皇,親屬與信徒,統統當做人類看待,只是他並不把人當作同類罷了。他決心殺戮時既不歡喜也不憤怒,只如農人收割野草,鐮刀提起,野草倒地。而後他說,你也是如此。
神眷者諾亞在很早之前就斷定了這一點,他在放養的某一日發現神眷者安娜變得不把人間的任何事、任何人放在眼中。他為此驚訝過一陣,因為他曾經遇見的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並沒有這種魄力,現在安娜與曾經判若兩人。是死裡逃生讓她性情大變,還是她根本就被魔鬼附身,真的成為了另一個人呢?諾亞並不計較答案,他只要知道對方與他一樣以萬物為芻狗就夠了。
只有有神靈視角的人,才有了與諾亞對話的資格。
然而諾亞的認知只對了一半。
換成早一年前,甚至早幾個月前,安敘大概都要對此啞口無言。她的確沒把人放在眼中,一個夢境和遊戲算個什麼事?自己也不把世界當一回事的人,實在沒資格數落別人不像話,就像一個加入善良陣營的玩家不能指責邪惡陣營的玩家,誰都在砍npc砍玩家,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吧。話說回來,如果放飛自我時期的安敘,她也不會為諾亞的所作所為如此生氣。
現在不一樣,安敘已經決定不再關心真實和夢境的差別,把這個世界當真的,好好在亞默南生活下去了。損失不再僅僅是「哎呀我好不容易收集的角色死了」,死去的是活生生的人,安敘在這裡的同理心復甦了。
「我跟你一點都不一樣。」她一字一頓地說,「我有重視的人,我有同伴,我才不會去毀滅世界。」
「這就是我們的分歧點。」諾亞面色不變道。
「哈!剛剛說過我們一樣,現在又說分歧點?改口倒挺快。」安敘嘲笑道。
「我們非常相似,不代表我們沒有分歧,我所知道的兩任神就完全不同。」諾亞平和地說,「我剛剛所說的就是第一任神,祂出現在舊聖經和光明聖經當中,殺了萬萬人,卻讓活下來的人們無比愛戴崇拜。而眷顧我們的是祂的繼任者,它無比仁慈溫柔,因此,當了三百五十多年的原料。」
亞默南是有「神」的。
不過,神是什麼呢?有人說祂強大得能在一念間創世滅世,有人說仁慈地聽取祈禱,另一些故事裡祂又顯得斤斤計較,會為一點貢品的缺少大發雷霆。亞默南是有「神」的,不過正如每一個越來越誇張的傳說故事,神靈並不像故事中一樣無所不能,那個神性的……生物,大概只能被稱作神靈故事的的原型。
原型比傳說合理也樸素得多。
很久很久以前,一場流星雨撕開了天幕。之前的世界如何已經不可考,隕石雨的來源也不可知,是神靈的怒火、魔鬼的惡作劇還是兩者隕落時產生的震蕩呢,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力量在世界上蔓延開來。
人類的歷史幾乎斷代,真相沒有留下來,只留下似是而非的誇張傳說。這世界上大概只有神眷者們可以回想那個時代,「起源」就像血緣記憶,在他們被隕石的力量洗禮后,分享了那個沒有史料的過去。
隕石雨落地,普通的動物在隕石碎片輻射出的力量影響下變異,擁有異能的動物,也就是異獸,讓人類領地急速減少。人類也因此變異,但或許因為對隕石沒有動物那麼敏感,人類依然在異獸的攻擊下苟延殘喘,掙扎求生。
有一隻鳥兒,有幸被隕石碎片擊中又沒有死去,鑲嵌在它左翅的隕石碎片讓它慢慢變得強大,不過卻沒被完全消化。脫胎換骨的巨鳥繼續遵循本能南北飛,隕石給予它永生不死的能力。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成長后,巨鳥漸漸變成了*輻射源,飛到哪裡,哪裡就形成獸潮。
(「你之前攻擊過那隻鳥,還差點成功把它左邊翅膀里的隕石挖出來。」安敘說,「可惜被我打斷了。順帶一提,多虧了你給它的舊傷,我才能解決掉它呢。」)
(「那真是太好了。」諾亞依然笑容可掬,「比起將一隻畜生留到最後,我自然更高興看到一名可以交談的對象。」)
有一頭綿羊,吞下了一塊隕石殘片,有幸沒有爆體而亡。
這並不算稀奇,那個年代的大地上其實有不少吞食了碎片的幸運動物,雖然它們也獲得了強大的力量和漫長的壽命,但它們並沒有因為隕石生出靈智。巨鳥的智能並非隕石帶來的直接影響,不如說是它活了這麼長時間后好歹長了點腦子。在那個起源的年代,得到隕石碎片的動物,也只是特彆強大的異獸而已。
綿羊就是其中之一,它的不同之處大概在於,它相當弱。
候鳥變化后依然會南北遷徙,它變成冰鳥和火鳥能力源於候鳥希望調節溫度的渴望。肉食和雜食的動物變得加倍具有攻擊性,它們進化出方便捕獵的異能。草食的野生動物跑得更快、藏得更好,它們進化出避免被捕獵的異能。然而這隻綿羊卻是徹徹底底的異數,它生於羊圈之中,屬於用來薅羊毛的毛羊而非肉羊,生來沒挨過餓,也沒遇到過危險,勉強能稱得上生存之道的東西,大概只有討主人喜歡,好多得一瓢加餐吧。
綿羊進化了,它不能飛天遁地,不能藏於叢林,速度不快,力量不強,沒有半點攻擊手段,身上的肉中卻洋溢著美味的能量。這樣不折不扣的大肥羊,理當在隕石雨的第二天被捕獵者吃掉,然而就是這種廢物,活到了最後。
它的能力就是討人喜歡。
確切的說,不止是討「人」喜歡,它討一切生物的喜歡。接近這隻大綿羊的生物都會被影響情緒,乃至產生幻覺,將它當做最值得尊敬、最需要保護的東西。它要喝水,便有山羊成群帶著它前往水源,氣勢洶洶的老虎撲過來吃掉了山羊,一進入範圍就被影響,開始代替山羊帶路。它要進食,整片森林的猴子、松鼠等等就會給它採摘最鮮嫩的草和最甜美的果子。它要過河,鱷魚排著隊給它當踏板。它要下山,棕熊馱著它爬下峭壁。
沒有半點能力的綿羊,一日日活了下來。它在弱肉強食的森林中心寬體胖,能力也隨著存活時間的增加越來越強。強大的異獸在它身邊徘徊不去,像螞蟻拱衛蟻后。這些每天都被影響得更厲害的生物一切以它為先,漸漸失去了野性,變得擅長忍耐起來——要是將這些失去野獸本能特性的存在與失去人類本性的苦修士放在一起,他們會意外的相似。
一切相安無事,直到某一天,一個改變人類和異獸命運的人出現了。
那是個虔誠的傳教士,他誤打誤撞出現在了綿羊棲息的地方。當他又累又餓地踏入了綿羊的區域,他在幻覺中看見了神。
也是理所當然的吧,一位在人類的黑暗時代天天祈禱神靈救贖的教士,最想見的無疑是神。他欣喜若狂,拚命沖向了心中的神靈。
綿羊的能力是討人喜歡,保護自己的安全,所以幻覺中的生物理當保護綿羊,絕對不會傷害它。拱衛著綿羊的異獸已經被同化得很厲害,如同它意志的延伸,只要接近綿羊的存在對它沒有惡意,它們也不會攻擊。
理論上,綿羊應當相當安全。
這頭動物的智能絕對不會想到,會有一種生物,對心中最尊重的存在,會想吃祂的肉,喝祂的血。
那個人在幻覺中看見了救苦救難的救世主,他的神對他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舍的;這是我的血,為你們舍的。吃吧,你們應當如此行,為的是紀念我。」
於是他就這麼幹了。
未來的烏爾班一世懷著極其虔誠的心,毫無惡意地啃噬了綿羊的血肉,這血肉在他體內化作前所未有的強大異能。他靠著這異能活著離開了森林,將發現神靈的消息帶回了他所在的人類避難所。信徒和投機者與烏爾班一世同行,他們一樣被這能力迷惑,為覲見神靈涕淚縱橫。這些人感動地分食了綿羊的血肉,成為了強大的異能者。
「神」迷惑人心的能力只在一定範圍內有效,一旦離開,人們又有了思考能力。綿羊對這些複雜的人類沒產生對異獸一樣強的影響,並非所有人都成為了狂信者。為了人類的未來,他們相處了對策。狂信徒被派遣去綿羊的領域,懷著虔誠善意的心,殺死圍繞著綿羊的異獸,將屍體帶出來。
吃下這些異獸身體的人,許多爆裂而死,但也有不少的一部分活了下來。依靠這些崛起的異能者,經過多年的征戰,被分割在各處的人類終於重新聯合在一起,建成了亞默南。
神身邊的異獸已經被收割完畢,人們發現普通的異獸血肉並不能讓他們生出異能。他們不清楚隕石的作用,只能把僅存的綿羊當成救命稻草。
人想活下去的時候,神靈都可以放入食譜。
「這麼說,吃過神的人應該不少。」安敘說,「但你又說神眷者只有三人?」
「烏爾班一世吃掉了神的兩條腿,他可真是很餓。」諾亞講著不好笑的笑話,「後來的人們發現吃過量會死,下口比較小心謹慎。而你我吃了神的骨粉,在活下來的人中,我們吃得最多。」
「十年一次的大獸潮就是因為它?」
「是的。」諾亞回答,「我們可憐的神被豢養在地下,每個十年才能透一口氣,以防它太想出去。只可惜,今年來神靈已經把那顆隕石消化完了,力量完完全全融入了它的血肉,教廷就要壓制不住它了。」
「這倒是給你行了方便。」安敘撇了撇嘴,「把隕石轉換成容易處理的血肉,真是讓人佔大便宜啊。」
「的確如此,實在是很方便。」諾亞意味深長地看著安敘。
「烏爾班一世真的死了嗎?」安敘又問,「為什麼他沒像火鳥一樣活到今天?」
「不知道。」
「你也會不知道?」安敘誇張地看了他一眼,「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
「只是比你虛長几歲罷了。」諾亞坦然地承認,「我們只是繼承了神的記憶,又不是教皇的記憶。他可能因為舊傷未愈而死,可能到底還是吃了太多,年老后沒能熬過去。也有可能他吃得太少,內心又太怯懦,直到最後都只是個准神。」
諾亞說罷,瞥了安敘一眼。
神眷者諾亞是一名頗有貴族風度的司鐸,相當有禮貌,說話時睜眼看人。這天他解說了半個晚上,月亮都升高了不少,期間諾亞全程看著安敘,按理說安敘不該再對他的注視產生什麼反應了。環繞著諾亞的精神領域一直沒感應出什麼情緒,然而就在此刻,安敘感到了針刺般的危險感。
她不假思索地倒飛出去,隨即看到剛才所在的夜空產生了一點輕微的波動,就像面前的空間其實是一張紙上的圖案,紙被不知哪裡來的手輕輕拉扯了一下。安敘的臉頰感覺到一縷微風,這這讓她心下一驚。
安敘不為諾亞的突然襲擊驚訝,諾亞說了半天,言下之意很明顯。安敘,或者說之前被諾亞選中的安娜.蘇利文是他等待結果的種子,被養蠱似的殷切期待到現在,想也知道不是為了把最終勝利者當成同伴。她驚訝的是拂過臉頰的威風,微風拂面算不得多嚴重的攻擊,然而這一縷感應,卻是在安敘的防護罩緊緊包裹著自己時發生的。
就像待在密閉的宇航服里,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你耳後吹氣。
安敘一刻不停,眨眼間後退了上百米。她身後扭曲的空間窮追不捨,倒將她襯得像一架噴氣式飛機,在身後留下一串尾氣似的。安敘轉了一個直角,硬生生從原來的路徑上移開,她能看見緊跟在自己身後的東西繼續往她剛才的位置延伸了長長一段路,變得越來越大,就像夜空皸裂開來。
安敘頭也不回,不等那片扭曲消失在視線中,雷電已經憑空出現,劃破了夜幕,撲向另一邊的諾亞。
她所能用的能力不再限定於雷電,但雷霆依然是她最忠誠的夥伴。雷電異能之於安敘,就像冰火之於巨鳥,屬於不需要思考就能用出的本能。只在轉念之間,無數條與月光同色的電蛇擰成了一股,氣勢洶洶地向諾亞咆哮而去。
然而穿了過去。
諾亞一根手指都沒動,施施然站在原地。接連不斷的電龍就這樣不停穿透過去,兩個人就像處於兩個不同的圖層上。安敘皺了皺眉頭,雷電從長矛化作煙花,開始成片成片地向諾亞身上投射。
閃電球在諾亞附近綻放,曾經被安敘當成獸潮殺手鐧的球形閃電不要錢地亂扔一氣,倘若這不是半空而是地面,方圓幾里應該都已經被夷為平地,可能還會出現深深的凹陷。閃電的光芒吞噬了黑袍的人影,狂轟濫炸持續了足足五分鐘才平復下來。
在恢復了原來亮度的半空中,再次出現了諾亞完好無損的身影。
「那麼,現在輪到我了吧?」諾亞說,「還給你吧?不,毒蛇不會被自己的毒液毒死,所以還是還到別處去為好。」
延遲了大概一秒后,雷聲再度炸響。
這不是安敘的手筆。
對峙中的安敘猛地扭過頭去,只見不遠處的地面炸響了一連串雷火。她剛才設想過的畫面此刻正出現在了地面上,周圍的房屋和樹木如摧枯拉朽,轉瞬間什麼都沒剩下。而向下炸開的雷電依然不依不饒,不斷持續,直到地面深深下陷,留下一個不見底的坑洞。
「能說說看嗎?」諾亞說,「把你重要的同伴,親手殺死的感受?」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