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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亞的手在發抖,她的身體小幅度顫抖著,時不時抽搐一下,像只電池接觸不良的遙控機器人。她動作得很慢,關節像生了銹,眼睛在眼眶裡震顫,像在天人交戰。
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們都是苦修士的後代,世世代代使用大量含有那隻羊血肉的聖水,從小又生活在日日洗腦的環境中,可以說是最優秀的「導體」。被奉為神的羊還活著的時候,它受到人類的限制,智能又較為低下,不會對苦修士們產生巨大的影響。但當諾亞代替了那隻羊,繼承了它的遺產,這些不對神設防的優秀導體會輕易地成為他的傀儡。
諾亞並不擔心眼前的苦修士會例外,他只需要等一會兒,一小會兒。
他是對的。
苦修士莉迪亞慢慢走到他們身邊,對同伴的呼喚聲置若罔聞。她掏出了匕首,被刀尖指著的人抽了口氣,她睜大了眼睛,與莉迪亞對視。
安敘還醒著,即使她比較希望自己昏過去。她的腦子已經在劇痛中變得渾渾噩噩,連看著莉迪亞走向她都沒能激起多少漣漪。淺金色的眸子與綠色的眼睛對視,兩雙眼睛的主人都魂不守舍,這裡最激動的人反倒是屏障另一頭的聖騎士,克里斯的聲音被擋在了另一邊,只能看到他焦急萬分的表情。
莉迪亞的匕首,精確地沒入了安敘的胸口。
「住手!莉迪亞!」騎士在另一頭髮出聲嘶力竭的悲鳴,「安!」
安敘張了張嘴,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莉迪亞的身體已經不再顫抖,她持刀的手指如此穩定,就像她在苦修士訓練中時一樣,就像她拿著手術刀站在手術台邊一樣。鋒利的匕首直#插安敘的心臟,精確地切割出她的靈核,彷彿撬開果殼,剝離出其中的果實。
血液在安敘前胸暈染開,她的嘴唇蒼白得像紙,卻有一股力量讓她無法用昏迷逃避這可怕的現實。她的脖子無法動彈,眼皮都不能動一動,只好無處可看地看著劊子手。苦修士像被這目光灼傷,穩定下來的軀體又開始止不住地發抖,綠眼睛眨了兩下,迅速被淚水充盈。
兩道水痕在下一次眨眼時出現在苦修士的面頰上,她依然面無表情,這兩行淚水出現得極其突兀,活像怪談里的人偶流了淚。
但匕首沒有停下。
苦修士的動作非常利落,安敘的靈核與沒消化完的巨鳥碎片被挖了出來,上面沒帶著多少血肉。諾亞滿意地點了點頭,對她伸出了手。
半神先生其實有能力自己切開另一位神眷者,只是他認為此等小事無須勞動他自己動手,而讓「神眷者安娜重要的人」動手完成最後一擊,又有一種戲劇性的趣味。這一幕取悅了諾亞,讓他饒有興味地笑了起來。他最後的對手躺在地上等死,天使捧著她的核心,奉給即將歸位的神靈。諾亞想,以此作為他成為神的最後一步,也不失宗教寓意。
莉迪亞捧著被染紅的核心,轉頭走向諾亞。那是一枚晶瑩的晶體,比哪個異獸的晶核都要美麗,其中蘊含的力量也不是普通異獸可以比擬的。靈核一側,少量紅色的組織包裹著一團突出的肉塊,隕石的力量從中散發出來,還沒有消化完畢。整一套碎片加起來不過半個拳頭大,它浮在苦修士掌心,看著時隱時現。
其中蘊含的能量讓靈核與碎片在既在這個世界中,又在這個世界外,正這種特性讓這樣多出來的部分好好地生長在安敘的心臟當中。它如此小巧,卻擁有無限可能,饒是諾亞也為之心神搖曳。
他一把抓住了它,失去主人的那一刻起,狂暴的力量如同冰層下醞釀的風暴,一接觸諾亞便開始掙扎。諾亞握著神的最後碎片,謀划大半生的終於握在他手中,他想也沒想,就將之吞了下去。
諾亞並不是個魯莽的人,他為今天已經策劃了無數次,吞下靈核前做好了萬全準備,動口的時機也踩在最安全的那個點上——「萬全準備」和「安全」的意思的是,靈核中的力量不容易反噬,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消化它。不然呢?對現在的諾亞來說,還有什麼值得警惕,可能造成威脅?被剝奪了力量的神眷者安娜已經不值得一提,至於別人,哈哈,你是在說聽話的苦修士,還是那個被擋在旁邊的騎士?
適當的小心是謹慎,過度的緊張則是怯懦卑微,而諾亞不僅不怯懦,他還相當傲慢。神眷者從不把人放在心裡,就像人不會擔心螞蟻。因此在吞下靈核的那一刻,諾亞的注意力全放在消化上,對外界的警惕心,反而下降到了歷史最低點。
莉迪亞就在此刻動了。
她本來就與諾亞只有一臂距離,左手拿著靈核,右手還緊握著匕首。就在諾亞張口吞咽的剎那,莉迪亞的速度提升到了極致,猛地刺向諾亞。
近身的刺客比最好的戰士還可怕,那一瞬間爆發的力量可以與安敘雨點似的雷針相提並論。她抓住了唯一的機會,帶著混亂力量的靈核在諾亞身體里肆虐,哪怕強大如諾亞,在面對層次相同的力量之際,也不得不將絕大多數精力用在平穩消化上。他能動用的力量也好,對外的注意力也好,都在此刻到達了最低點。那把普通的、粘著安敘鮮血的匕首驟然扎向諾亞的心臟,速度極快,角度刁鑽,眨眼間刺破了那身黑袍,幾乎陷入司鐸的身體。
幾乎。
諾亞能動用的力量很小,而在使用精神力構造護罩這方面,他的造詣又遠遠不如安敘。可要讓普通人來評價,這種所謂的弱點根本感覺不出來,削弱又削弱的能力,也強大得讓人絕望。
半神諾亞在最後一瞬間升起了防護,精神力凝結成的貼身護罩擋住了莉迪亞的刀尖。最後那一點距離成為了天塹,再不能前進一分。
那是天人之別。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距離莉迪亞暴起不到半秒功夫,這場拼盡全力的刺殺已經宣告失敗。諾亞轉瞬間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感到相當驚訝,吃驚於一個苦修士居然能對他動手。不過,他正在要緊關頭,沒有那麼多閑心能用來考慮這種小細節,因此在感到驚訝之前,諾亞已經做出了反應。
精神鋒刃比風刃的速度更快,它也不如安敘的人造絞肉機,但對上區區人類已經足夠。它在苦修士脖子上一劃,一道血線噴濺開來,諾亞甚至有閑心製造防護罩,好讓凡人的血不要弄髒他的衣服。
然而就在那條血線在苦修士纖細的脖頸上出現的同時,另一件事發生了。
剛才看起來對諾亞製造的氣牆束手無策的騎士,剎那間衝破了氣牆。他勢若奔雷地出現在諾亞面前,速度快得像閃現,之前斬殺了雷電異能者伊娃的匕首氣勢洶洶地擲向諾亞,后發先至,居然和苦修士的匕首差不多同時到達。
兩把匕首與一把又多少差別?不過是不自量力罷了,諾亞想。膽敢冒犯半神的匕首在半空中扭曲,眼看著克里斯的脖子上也要出現一道血痕,騎士卻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後退了出去。疾退的騎士還未落地,他的身影就已憑空消失。
此時莉迪亞的身體才重重摔到了地上,她的氣管被切開了,等待她的是不算短暫的痛苦死亡。然而這個苦修士臉上露出了勝利的笑容,反倒是毫髮未損的諾亞皺起了眉頭,看著腳邊空蕩蕩的地面。
本來躺著神眷者安敘的地方,此時只剩下了她殘留的血跡。衝過來的騎士一副要同歸於盡的騎士,對諾亞的襲擊卻只是個幌子,他在那個瞬間一把撈起半死的神眷者,沖入了早已準備好的傳送陣中。
這是天衣無縫的配合,克里斯一直忍耐,裝作無法突破氣牆,直到抓住最後、最好、唯一一個機會。他只暴露了諾亞之前製造的瘟疫老鼠那個等級的力量,忙於消化靈核的諾亞,有很大可能不會付出代價追殺一個這種程度的小嘍嘍和一個剝離了靈核的半死之人。這最後一搏最終達成了目的。
諾亞嘖了一聲,低頭看著奄奄一息的苦修士。她的喉嚨里發出垂死的喘息,臉上的笑容卻半點沒有消退,甚至在諾亞看過來的時候,示威似的擴大了。諾亞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腦袋,精神探入了苦修士的腦子。
太好了。苦修士在想。
對不起,謝謝。苦修士在想。
苦修士並未和騎士說好了攻擊,她只是在最後攢夠了力氣反抗,讓騎士有了動手的機會。苦修士並沒有什麼抵抗諾亞的抗性,她大概只是,和其他白紙一樣單純的苦修士不一樣。
莉迪亞是個大苦修院出生的苦修士,她按部就班的人生在十二歲時出現了轉折。她被派去監視神眷者安娜,而後她看見了從未想象過的世界。
莉迪亞知道了大苦修院以外的人如何生活,在祈禱和苦修之外,人們也做許許多多其他的事情。如果只是看到了亞默南,她不會受到多少震動,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從來冥頑不靈。但莉迪亞看到的和任何一名遊歷的苦修士不同,她看到一個新世界,從她身邊的創造者指尖誕生。
這裡每個人都有要做的事,每一天不是苦苦煎熬,人們也不像其他地方一樣期待著天主的召喚。他們生機勃勃地生活著,幹勁滿滿地建造自己的城市、創造自己的財富,對未來的每一天充滿希望。他們各司其職,命運不是從出生或性別分化時就被決定了,平民能做的事也不止向神靈祈禱。人們團結起來抗擊異獸,人們團結起來抵禦瘟疫,還有黑暗、寒冷和飢餓,他們還成功了。
莉迪亞不明白很多東西,安說她應該問出來,應該多說話。安會回答她的問題,而有些問題只要牢牢記住,過幾年莉迪亞自己會找到答案。安有很多奇怪的歪理邪說,可莉迪亞發現自己無法反駁,疑惑的種子紮根在她的花崗岩腦袋裡,讓那塊堅硬的石頭慢慢變得柔軟疏鬆。
莉迪亞見到了很多人。苦修士南希說,神平等地愛著牧羊人和羔羊,神靈的憐憫映射在每個人頭上。福音教會的牧首愛絲特說,她希望比起死後神國的福祉,人們更關心正生活著的現世,神住在心中而不是黃金堆砌的神殿中。安說,多吃肉長個子,要是神希望自己最虔誠的信徒無緣無故糟蹋身體,祂一定是個該被打倒的壞東西。
安說,每個人是不一樣的,莉迪亞當然和其他苦修士也不一樣啊。
安說,你獨一無二。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莉迪亞認真思考了向一個鍊金術師學習的選擇,她決定去,這是她這輩子自己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她的老師阿爾瓦是個相當博學的人,學業上嚴格的要求對於一名苦修士來說稱得上輕鬆。莉迪亞喜歡握著手術刀的感覺,她喜歡救人勝過殺人,也喜歡自己做決定的感覺。這是她的決定,導向她選擇的人生。
莉迪亞並沒有特別掩飾過自己的身手,有一次獸潮當中,作為戰地醫生的她在援兵不足的情況下,親手刺殺了兩隻兇猛的異獸。事後看到這一幕的軍官對她讚不絕口,甚至前去向領主大人請求,能否把莉迪亞調入特種部隊。「太可惜了!」那個軍官止不住地說,「莉迪亞小姐是如此強大的一名戰士,只讓她綁一綁繃帶,不覺得浪費嗎?」
「成年人拿把破鐵劍就能去砍人,你以為培養一個醫生要花費多少時間精力金錢啊?」領主大人這樣回答,「更何況,她樂意當什麼就當什麼,別人管不著,浪費個頭?」
聽到這個的那天晚上,莉迪亞一夜未眠。這種事在大苦修院根本不會發生,所有苦修士都是龐大機器中的一個零件,苦修院需要他們做什麼就把他們製造成什麼樣子。效率優先的出生地里,哪裡有選擇的餘地呢。
沒有人想過做什麼選擇。
從出生起,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就沒有選擇,包括他們的名字。大苦修院出生的孩子,取名都按照光明聖經上的排序來。光明聖經里有六百一十七個名字,那麼他們能取名的範圍就在這六百一十七個名字中,以出生順序的先後和性別擬定。苦修院的孩子沒有姓氏,他們被稱作天主的孩子,就像聖潔者被稱為天主的新娘。
上百年的歷史中有數不清的「莉迪亞」,它只是代表這一批第二百三十一的順序。所以嚴格地說,莉迪亞也是沒有名字的。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們沒有姓名,沒有自己的人生,他們死後除了屍體,什麼都不會留下。
在地上氣息微弱的苦修士莉迪亞,在回顧著被諾亞翻攪起的記憶時,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苦修士莉迪亞,醫學生莉迪亞,莉迪亞醫生,和其他苦修士是不一樣的。
儘管十分短暫,但沒有姓氏的莉迪亞,真正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
「無法理解啊。」諾亞低聲說,「不過,有瑕疵的靈魂不能擔任天使呢。」
他嘆了口氣,無形之力捏碎了莉迪亞的心臟。
明亮的滿月即將落下,在大半個亞默南的人還在夢中的時候,亞默南的命運正在悄悄改變。
某一日起,亞默南各處開始出現「魔鬼苦修士出沒」的消息,這些可怕的苦修士全部都是異能者,成群結隊,不言不語,力量強大,走到哪裡便屠殺到哪裡。普通領主的私軍在他們面前不堪一擊,許多村落覆滅,到處都是屍體。
不幸中的萬幸,經歷了瘟疫和大清洗,亞默南的結構產生了細微的變化。安娜公爵的領地大大膨脹,百分之七十的人口都在這位公爵的保護下,而她有著全亞默南最強大的軍隊。在兩起魔鬼苦修士事件后,整片領土開始進入戒嚴狀態,哪怕是戰力高超的苦修士,也在強軍的攻擊下有去無回。
只是,安娜公爵本人一直沒有露面。
與安娜公爵達成合作關係的烏爾堡,得到的援助和王都原有的家底本應讓亞默南的都城毫髮無損。然而王都非常輕而易舉地被攻破了,因為諾亞親自去了那裡。
他沒有召來什麼災難,沒有展示出什麼力量,這位換上樸素白衣、手持教皇法杖的神眷者只是站在那裡,所有人就如看見了神靈。
「走!」宰相羅蘭匆忙出現在王后伊芙面前,急道,「不對勁,我們離開王都!」
「約翰呢?」伊芙提起裙子,跑在羅蘭身後。
「另有人接應!」羅蘭說著啟動了傳送陣,斷後的侍從在他們消失后燒掉了傳送室。
「沒有人去接約翰。」幾次傳送陣間的跳躍后伊芙忽然說。
「為什麼您這麼認為?我們分頭接應您和約翰四世陛下……」
「我信任你,公爵大人。」伊芙打斷他,「但我一樣發現了王室成員的失蹤。」
「……為了保險起見,陛下。」羅蘭承認,「約翰四世被藏在烏爾堡一處安全的地方,有很多異能者和機關守護。前國王理查二世在王宮中,如果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所有王室成員,現任國王陛下會很安全。」
羅納德親王,理查二世的長子,更早之前的王室旁支……王室成員的失蹤一直在悄無聲息地發生,從偏遠的旁支到接近直系血親,都消失得很徹底。伊芙不像理查二世一樣粗枝大葉,她很早開始就在秘密徹查王室成員的失蹤的蛛絲馬跡,發現這些失蹤案與教廷有關。如果代表教廷的神眷者諾亞與此扯上了關係,對於一個需要王室成員的人來說,帶上約翰四世等於帶著滴血的肉躲避狼群。
「你放棄了國王。」伊芙說,「難道你不擔心因此被詬病?」
「比起一個不到五歲的幼童,我更看重他睿智的母親。」羅蘭回答,「如果她願意,任何一個幼童都可以是約翰四世。」
這就是伊芙在等的答案。
神眷者諾亞其實不代表教廷——儘管現在的舊教廷好像只剩下他可以代表了——諾亞只代表他自己。不過伊芙和羅蘭的猜測十分正確,他並未佔據烏爾堡,只是在王都逛了一圈。理查二世,約翰四世,還有所有身上流著王族血液的人,都不復存在了。
諾亞已經吞噬了各種意義上的同胞,他前所未有地強大,可以說在亞默南再無敵手。可惜,這樣的成果並不讓他滿意。
天下無敵有什麼用?他想要的是站在天上啊。
問題出在哪裡?諾亞思索著,回憶著那個諾言。他想,大概是因為人之血還沒有淹沒大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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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計算錯了字數,防盜章字數放多了,導致更新后沒辦法替換(vip章更新必須多於之前更新部分)只好增加一段無關內容啦mm明天會把欠的四百字放在作者有話說里補上的,不會讓大家吃虧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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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十歲出頭的金髮少女從懺悔室中匆匆跑出來,手心捏著小小的紙包。她停在拐角的陰影中,小口喘勻了氣,這才走出去,在僕從的簇擁下上了馬車。
幾十分鐘后,這名少女倒在了自己房間的床上,她的身體微微抽搐著,奇怪的是臉上卻不帶一點痛楚,只有輕飄飄的忐忑。她咬了咬嘴唇,顫抖著看像手心的小紙包,心一橫,將其中的白色粉末全部吞了下去。
一名十歲出頭的金髮少女從懺悔室中匆匆跑出來,手心捏著小小的紙包。她停在拐角的陰影中,小口喘勻了氣,這才走出去,在僕從的簇擁下上了馬車。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