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一眠久
喬蔓青醒的時候是夜裡,她能感受到外頭溶溶的月色滲著深秋的冷意慢慢滲透進竹居里,讓她覺得有些冷。
燈台上燃著兩盞燈,不遠處的竹桌上,放著一把無鞘的匕首,刀鋒泛著森利的寒光。喬蔓青突然感到后心窩子疼,這時她才突然想起,綰綰那個殺千刀的東西,捅了她一刀,就在後心窩。
這一想更是疼的不得了了,喬蔓青呻吟著呻吟著疼哭了,她哭了還不忘罵:「媽的……我好了一定會弄死那個小賤人的……」
她伸手想去摸摸后心窩,忽然一道嗓音在耳邊淡淡響起:「別動。」
喬蔓青轉眼看去,白衣黑髮,清俊容顏映著昏黃燭火有些顯憔悴,喬蔓青第一反應是,葉兮還算是有些良心的,至少他把自己小命給留住了,而且看樣子,在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裡,他似乎也並不是很好過。
「是不是疼?」葉兮問她。
喬蔓青點了點頭。葉兮回了她兩個字:「忍著。」
喬蔓青似乎被他梗到了,這一梗直接梗到心口,一口氣覺得有些喘不上來,喬蔓青眼前一黑,又暈了。
喬蔓青再次醒來時外頭日光大亮,葉兮在一旁不知搗鼓著什麼,翠竹香繞,空氣中隱隱還浮著米粥的香味。
喬蔓青餓了,餓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后心窩子已經不是很疼,只是有些微的癢。葉兮忽然轉過身來,正對上她湛亮的目光,喬蔓青愣了愣,啞著嗓子以她極度蒼老的聲音說:「……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葉兮想,真是好久不見。
喬蔓青睡了兩個月。
眼下早已不是深秋,而是隆冬,墨月軒在喬蔓青第一次醒來的那一日病倒了,卧床了半個月,至今還無法單獨下地。
葉兮撒手不管,喬彌沒那個能力,顧青葙和雲芝像是就在等這一刻,拍拍墨涯余的肩說準備後事。
墨涯余看了看墨月軒,誰也看不出他平靜的眼眸底下到底隱藏了什麼,靜默了一瞬,他說:「好。」
於是墨月軒日漸憔悴下去。忽有一日墨涯余來敲門,外頭的風雪很急,撲簌簌很快落了滿身,葉兮開門時,看見站在門口的是一個雪人,一個身姿挺拔俊朗不凡的雪人,這個雪人跟他說:「姐夫,我不怪你。」
葉兮抿了抿唇,沒說話。
墨涯余道:「其實如今阿姐知不知道真相已經無所謂了,她這一輩,也就愛過風沭陽那麼一個人,讓她就抱著那份自認為最美好的感情走也好,至少她會認為。她這一生是值得的。」
葉兮還是沒說話,然後墨涯余說:「姐夫,你保重。」多餘的話其實並不用多說,葉兮不過問墨月軒,卻也不會去傷害她,反而,是墨月軒一次次針對觸撞葉兮,甚至不惜連累他人。土找腸扛。
墨涯余本來是要走了,想了想。又回過頭去說了五個字:「對不起,姐夫。」
他也就那麼一個姐姐,墨月軒不會說的話,終究還是要由他來代勞。
外頭的風雪依然很急,原本身上的就沒抖落,如今又落了滿身,舉目看去,茫茫的一片,還沒走出五十步遠,便看不見人影了,只看得見一片白茫茫的雪花。
墨涯餘一直往前走,頭也不回,四周空茫茫的一片,身後一道嗓音迎著風雪送來:「等你回來。」
有那麼一瞬間,墨涯余眼眶熱了,只是風雪太大,並沒多久,又變作了冰冷。
那道竹門關上了,一道竹門又開。
「……他能回來么?」有清冷清脆的嗓音在問。
「不知道。」有道低沉清郁的嗓音在答。
「你會為了報仇,而送上自己的性命么?」
「不知道。」
「他會像上次一樣那麼衝動么?」
「不知道。」
「若是再見,會不會已經是百年之後?」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麼?」
「不知道。」
「喬彌。」娃娃看向他:「你應該去送送他。」
「不應該。」
「為什麼?」
「沒送走他,就當他還在。」
……
喬彌說,余兒本不該這麼早就走的,他是為了他阿姐,這次他走的決絕,誰也攔不住他,所以他不想去送他。
顧青葙說,如果可以,他也想要一個這樣的弟弟,然而他有的只是一個師兄,這個師兄還常常脾氣不好,讓他像個老媽子似的操心。
簡墨說,這是一個有天賦的小子,如果他能活著回來,他一定會將自己的劍傳給他,包括所有的財富。
娃娃說了一句,吃飯了。
於是所有人都圍去了灶邊烘著火搶食,綠微居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
……
喬蔓青說好久不見,只是覺得自己應該睡了很久,到底有多久,其實她並不知道,只是她看得出,葉兮又瘦了一圈,瘦的很,她甚至覺得自己都能打橫將他抱起了,讓她莫名的有些心疼。
她看見葉兮有些恍惚,在說出好久不見那四個字之後,這樣的恍惚,讓她覺得有些心酸,可能是后心窩子又疼了,人都說過,在人生病的期間里,情緒是很脆弱的,於是喬蔓青覺得自己紅著眼眶向葉兮伸出了手,說:「葉兮,抱。」的時候,這種行為,是可以理解的。
葉兮果然抱了她,扶她起來抱著她,環著她的背,忽然輕輕說了句:「瘦了。」
喬蔓青道:「你也知道你自己瘦了。」
葉兮沉默了一會兒,淡道:「我是說你。」
喬蔓青挺詫異的,她抬起自己胳膊看了看,果然是瘦了一圈,於是她道:「你沒照顧好我。」
「……嗯。」他真的沒照顧好她,於是他親自喂她喝了一碗白粥。
推開窗時外頭下了雪,寒風打著滾兒呼嘯著卷進來,喬蔓青瞬間縮進了被子里,一個勁兒地嚷嚷著冷,嚷完了之後才反應過來,怎麼就下雪了呢?自己離開綠微居的時候,分明還是秋呢,她抬頭看向葉兮:「現在是幾月?」
「十二月。」頓了頓,他又說了一個字:「末。」
喬蔓青有些恍惚,十二月末……原來已經近年關了,這個時候,必然是已經趕不及回去陪喬夷修了,那老傢伙,估計氣的跳,指不定在怎麼數落她呢。
「……蓮城有人來過么?」
葉兮沒吭聲。
喬蔓青仰著頭看他,「嗯?」了一聲。
葉兮道:「就算來了,也過不了那道懸崖。」
「所以……」喬蔓青語調子一波三折,意猶未盡。
葉兮點了點頭,「就是那樣。」
喬蔓青扶了扶額,有些想崩潰又崩潰不了的感覺:「你真做的出來,連我蓮城的人也趕。」
「是他們知難而退。」
喬蔓青翻了一個白眼。
年關的前三天,喬蔓青才知道綠微居不過年,她微微張大嘴:「不過年,那過什麼?」
娃娃說:「過日子。」
喬蔓青看著她的眼神很是迷茫,於是顧青葙道:「沒關係,他們怪胎不過年,我和雲芝得過。」
娃娃氣定神閑的喝著熱茶,葉兮也沒吭聲,喬蔓青於是懷疑了:「那個,你……說的話管用么?」
顧青葙瞬間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豪氣干雲的一拍桌,震得茶盞咣當一片響,他大吼一聲:「娃娃,明天你就下山去置辦年貨!」
娃娃白眼都懶得翻,權當沒聽到。
喬蔓青有些同情他,顧青葙抬手又準備拍桌子,雲芝連忙攔了:「桌子拍爛了還得賠,多吃東西少動手。」
「……」於是顧青葙說:「我自己去買。」頓了頓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明天就去。」
沒人搭理他的時候,葉兮捧著茶盞掀眸看了他一眼:「別帶上山來就好。」
「……」顧青葙想,好什麼好,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綠微居還是沒有過年,葉兮實在不喜歡竹居裡面擺滿了那些紅彤彤的不知所謂的東西,也厭倦那些噼里啪啦震得耳膜生疼的鞭炮,那不是喜慶,而是紛擾。
喬蔓青也沒說什麼,只是年關那夜的飯,娃娃做的格外豐盛,儘管綠微居的人大半吃素,她也還是做了些魚肉,喬彌眼睛都綠了,跟簡墨喬蔓青兩人刀槍劍雨爭個不休,將飯桌上搞得一團糟。
葉兮本想安安靜靜的吃飯,也被逼的不得不隨時躲閃那些飛濺而來的不明菜肴,如此數番久了之後,葉兮的碗重重擱在了桌上,震得眾人瞬間偃旗息鼓。
然而葉兮目光在他們三人身上徐徐掃視了一圈后,不緊不慢的拿起筷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一整條魚夾到了喬蔓青碗里,末了還氣定神閑的說了句:「搶條魚也搶不贏。」話落後分外無奈的嘆了一口氣,繼續吃飯。
「……」眾人傻了一瞬,反映過來后瞬間沸騰了。
簡墨頭一個炸了:「葉兮你還能不能讓人好好吃飯?這兩年來頭一頓肉你就這麼整條夾人碗里去了?你是想單挑還是怎麼著?」
喬蔓青悶著笑,笑著笑著忍不住,拍著桌子大笑出聲。
葉兮還挺認真的跟簡墨解釋:「蔓蔓傷才好不久,該吃些魚。」
簡墨梗了梗沒找出啥好說辭來,賭氣似的拿起筷子猛刨白飯。
喬彌悄悄看了看喬蔓青的碗,趁人不注意,默默的將筷子伸了過去,忽然一雙筷子臨空過來將他筷子一夾,葉兮語重心長的看著他:「到別人碗里的東西你也想奪,不道德。」
喬彌癟癟嘴,內心在憤怒的咆哮,這特么看起來到底是誰不道德啊?喬蔓青需要補他也需要補啊,常吃素會骨質疏鬆的啊!
葉兮敲了敲他筷子,示意他將筷子收回去,喬彌深吸就口氣使自己鎮定下來,開始狂掃蕩素菜,葉兮正準備抬筷子的時候,他面前的一碟子已經空了,於是葉兮放下筷子,端走了喬彌身前的三大盤。
喬彌:「……」葉神醫我錯了行不行?
葉兮沖他輕輕一笑,無比斯文。
幾乎除了喬彌,綠微居里沒有人會去看墨月軒,就連這頓夜飯,也是眾人都吃過了后,喬彌再將娃娃提前給備出來的那份給墨月軒送去,墨涯余走了后,葉兮曾經問過喬彌:要不要再繼續為墨月軒治療眼睛?
喬彌想了想,說,應該不需要了。
墨月軒一出生就是瞎的,臨到頭來突然光明了,其實仔細想來並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會讓她覺得陌生恐懼,墨涯余早已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他走的時候說,其實墨月軒知不知道真相,或是信不信這個所謂的真相,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喬彌將飯菜給墨月軒送去的時候,墨月軒沒躺在床上,她今日氣色似乎出奇的好,面色泛著微微的紅,初看時以為是紅暈,後來才發現,那是一抹病態的潮紅,她模模糊糊的看著窗外的白茫,眯了眯眼還是看不清,於是她只能問喬彌:「外面是什麼?」
她的屋子裡面有火爐,葉兮特地讓娃娃添得,娃娃曾經不情願,說一個瞎子,她不注意燒了竹居怎麼辦?
葉兮說:「正因為她是個瞎子,所以她知道感受火爐的熱度,習慣了不去靠近它,而那些看的見的人,有時才會睜眼瞎。」
娃娃說不過,只能添了火爐進來,每日都來換,儘管這裡面溫暖如春,她卻也依然不願多留一刻。
可喬彌不同,喬彌很怕冷,連帶著,他常常會刻意在墨月軒這裡多待幾時,閑閑聊聊,渡渡餘生,這裡面感覺不到冷,於是墨月軒不知道外頭是雪,他回答墨月軒:「是雪。」
墨月軒怔怔地沒應聲,其實她聽人說過,在一年末的時候,有些地方會下雪,雪下起來很美,如鵝毛似柳絮,可這些都是什麼樣的,她半點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來。
因為她是瞎子,天生的瞎子,沒有人會真正對她好,墨家亡后,她覺得自己活著會是一個累贅,是墨涯余的累贅,也是自己人生的一個負累,可是她不能死,她還想要報仇,當初這股意念多麼強烈,如今想來,卻如清水一般寡淡。
是什麼消磨了曾經的濃烈?又是如何被消磨了的呢?
她輕輕虛了虛眼睛,對了,是一個人。
這個人對她太好,讓她覺得原來自己可以不是個包袱,不是別人的一個負累,而是一個人,一個同樣可以被人寵著的女人。
那個人讓她明白了什麼是被人捧在掌心裡的疼,墨月軒哀哀地想,這個人明明對她這麼好,又怎麼會是滅她墨家滿門的兇手呢?
喬彌看著忽然淚留不止的墨月軒,有一瞬間慌了:「墨姑娘,你怎麼了?」他手忙腳亂的上前,想要去替她擦擦,然而越擦越多,越擦越多,她不發聲,單單就坐在那裡,眼淚如水般的流,怎麼也止不住,喬彌急得嘆了一聲:「果然女人是水做的啊。」
他頓了頓又說:「墨姑娘,其實你不哭的時候還好看些。」
墨月軒輕道:「那你不看啊。」
喬彌忙笑道:「不,其實這樣也挺好的。」不如平時那般爭鋒相對,多了幾分原本就該有的柔弱,挺好的。
墨月軒忽然喃喃重複著他的話:「這樣……也挺好……的……」她像是在回憶什麼,一瞬間哭的凶了,她第一次在那人面前哭的時候他說什麼來著?他說,你這樣,真是跟平時兩個模樣啊。
「那你不看好了。」
「可是我喜歡。」
這個人,他是風沭陽啊。
墨月軒伏案痛哭,喬彌嚇得險些跟著她哭:「墨姑娘,你別這樣!」
墨月軒哭著問他:「為什麼會這樣?」
喬彌手足無措的扶著她:「那樣啊?」
墨月軒仍然哭著在說:「為什麼會這樣……」
於是喬彌明白了,這話並不是在問他,墨月軒是在問自己,也或許是在問一個她想問,卻不在身邊的人。
人都不蠢,誰好誰壞都該分得清,真心假意也都能辯的明,只是,人千萬不要騙自己,也千萬不要拿欺騙賭餘生。
人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整個人生都會在自己眼前走一遍,這個時候你會知道,這一生,你到底對不對的起自己?對不對起的別人?
墨月軒本身聰慧,卻教情之一字誤終身,這餘生數月,自己欺騙自己,自己跟自己斗,精疲力盡,油盡燈枯,悔不當初。
喬彌等著她哭,她氣虛體弱,本就沒多少力氣,終於哭累暈了過去,喬彌便將她扶回了榻上,在一旁默默守著她,直到夜時墨月軒悠悠轉醒,喬彌才開口問她:「悔么?」
墨月軒睜著眼睛看著床頂,怔怔地,她像是仔細想了想,才輕道:「悔,不悔。」
喬彌道:「你該知道余兒下山是要去做什麼的。」
墨月軒輕道:「我不悔,曾經認識過一個叫風沭陽的人。」
喬彌沒說話,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壓抑。
「但是我悔……為了這個叫風沭陽的人,苦了我唯一的弟弟。」墨月軒的眼淚怔怔地順著眼角滑落下來,滲透進鬢髮,再浸入枕巾,她說:「余兒是個好孩子,替我照顧他。」
喬彌道:「我沒有這個義務。」他說完起身,離開這個溫暖的屋子,他知道,這個溫暖的屋子,炭火也即將燃盡了。
喬蔓青總是說冷,蓋三床被子她說冷,蓋五床被子她說重,於是葉兮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喬蔓青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我傷才好,必定體虛畏寒。」
「所以?」
喬蔓青笑得十分純良無害:「我覺得你的屋子挺暖和的。」
「可以,我們換。」
「欸!!!」喬蔓青連忙攔他:「你走了屋子就冷了,沒人氣。」
葉兮深吸一口氣看著她:「其實你可以直說想跟我一起睡。」
「……這怎麼好意思?」
「你已經不要臉到這種程度了,還裝什麼矜持?」
「葉兮!」喬蔓青拽起枕頭劈頭蓋臉的朝他扔過去,葉兮伸手接住:「你傷才好,拿枕頭這些體力活交給我就好,為師雖然年紀大了些,卻還拿得動。」
喬蔓青瞪圓了眼睛看他,葉兮一巴掌糊她臉上:「睡覺。」
喬蔓青張牙舞爪一番,還是躺回了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