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擁抱
不規則幾何形狀,不均勻黑白斑點相間,綴在表層的水果蜷縮在淡黃的奶油里,在不充足的陽光照射下泛出一種令胃不太舒服的色澤……
我遲疑地看了看劉曦:「你確定,它能吃?」雖然頂著慕斯蛋糕的名頭,但眼前這個醜陋的東西實在讓人無法將它與後世風靡世界的誘人糕點聯繫在一起。
「當然能吃!怎麼不能吃!」把自己一個人鎖在廚房裡十個小時才終於將蛋糕製作完成的劉大廚臉上難得地有一絲惱羞成怒,虛張聲勢道,「貝拉蛋糕舉世聞名,千金難求,每天排隊購買的人能從第三街排到一百多街,你居然還敢嫌棄?愛吃不吃!」
這麼丑的蛋糕,為什麼不能嫌棄!
我不自覺地翻了個白眼:「不要以為蛋糕冠了你的名你就可以據為己有了啊!你要點臉行不,那蛋糕明明是郭嘉做的,才能引來那麼多食客,換了你做的這個……」我拿叉子戳了戳面前黑乎乎的不明固體,懷疑道,「這個可能會吃死人的吧?」
……
如果不是我躲得快,劉曦恐怕已經把整個蛋糕砸我臉上了。
一年前我和孔明優哉游哉地遊歷到英國,因為我的故土情結的關係,特意去了前世我外婆家的所在地,前前後後逗留了三個月方才決定再次遠行。誰知馬車還未駛出過境,一個久違了的黑髮黑眸的小廝就快馬追了過來,告訴我們貴客即將來訪,希望我們再在英國等候一段時日。
當時我就猜出劉曦也來了英國。
當年我和孔明離開北蠻后不久,洛陽城中就發生了滔天巨變。一代明主劉曦不幸染病,被心愛的外甥諸葛瞻乘虛而入,舉兵逼宮,被迫立下禪讓詔書後撒手人寰。期間因權力交替造成的風險動蕩自不必提,劉曦「駕崩」后屍骨未寒,諸葛瞻的罵名就在街頭巷尾轟然傳開,數百名朝廷命官與寒門學子跪在宮門外無聲抗議,兩名性情耿直的言官以死相諫,差點鬧出人命。
風雨飄搖的局勢中,諸葛瞻頒布了史上最嚴的控制言論法令,白紙黑字地規定「凡妄議朝政者,誅九族」。
「亂世當用重典,哪怕那些諫官自己不怕死,多少也得顧及一下身後的父母妻兒。」時隔數年回憶當初的兇險,當事人之一的劉曦仍心有戚戚然,「你這個兒子,不為名聲所累,手段雷厲風行,實在是個天生的帝王之才。」雖然諸葛瞻變成如今這番模樣完全是拜劉曦多年教養所賜,但作為一個無心政事的「先帝」,聽到繼任者的豐功偉績之後他難免還是會生出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
短短六年,諸葛瞻就壓下了所有非議,將平安漢的版圖擴大了一倍有餘,大漢天子的威名即使在遙遠的英吉利也有所耳聞。
如果說劉曦在一統中原之後便萌生退意,一心想將手中事務移交給外甥、帶上心上人暢遊世界,諸葛瞻就從孩提時代開始就將把平安漢建成一個強盛帝國作為自己畢生的奮鬥目標。在皇帝這份工作上,諸葛瞻比劉曦更盡職也更富野心。
「瞻兒變成現在這樣,還不都是你教的!」雖然當時無知無覺,但這幾年我仔細回想,其實劉曦從很早的時候就已經打上了諸葛瞻的主意,只是因為擔心我和孔明反對才一直瞞著,「他本來可以做個平庸的世子,繼承他父親的爵位,在朝中謀個不高不低的官職,每日逗狗遛鳥,過神仙般的日子。你卻偏偏要把他架去火上烤,還教唆地他心甘情願地烈火烹油,這舅舅當得可有點不厚道。」
「我又不曾逼他,是你兒子自己有雄心壯志,你應該感謝我給了他一個發揮聰明才智的平台。」無論之前有過多少計劃謀算,如今時過境遷事成定局,劉曦很光棍地耍賴皮,「天底下有多少人想當皇帝,你去街上隨便找個人問問,我把皇位給他難道還是害了他不成?」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我用眼神鄙視他:「你就得了便宜還賣乖吧!」
如果當初劉曦單純地為諸葛瞻著想,就該活著將皇位禪讓給諸葛瞻,而不是詐死把所有的非議全都推到諸葛瞻的肩膀上。可是他到底還是自私了一回,不耐煩應對朝臣對他傳位給外姓人的責難,乾脆利落地選擇了一了百了。
原本,諸葛瞻是可以做一個對禪讓詔書三辭三讓、對任性的舅舅百般無奈、做足姿態后最終被迫擔負起治理國家重擔的天子的。但他現在成了一個皇位來歷不明的黑點皇帝。
劉曦理直氣壯地辯白:「如果是我傳位給他,我至少還得在洛陽呆上個兩三年吧?不然新帝剛上位老皇帝就咽氣了,是個人都得懷疑中間有貓膩。這兩三年裡,我得忍受各路人馬的輪番轟炸,而諸葛瞻因為要顧忌我,做起事來也不得不縮手縮腳,不得自由。」
作為白手起家打天下的開國之君,劉曦身邊不乏死忠派簇擁者,這些人是諸葛瞻繼位最大的絆腳石。可以說,如果沒有劉曦的有意縱容,諸葛瞻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從劉曦手中搶過皇位,但是同樣的,雖然這些人在劉曦的有意安排下大多曾看著諸葛瞻長大,對他有著天然的親近,但只要劉曦仍然「活著」,他們就永遠不會真正倒戈投向諸葛瞻。
劉曦並不想做太上皇,他要移交權力,就乾脆徹底移交個乾淨。
最重要的是,人生在世,劉曦自問做不到完全地鐵石心腸。如果他沒有詐死,保皇派死諫違抗禪讓詔書時,他該如何自處?諸葛瞻要殺了一心擁護劉曦當皇帝的頑固分子時,他又該如何自處?冷眼旁觀昔日與他一同從槍林彈雨中闖出血路來的兄弟沒死在敵人的大刀下卻死在他的見死不救下視為不仁,可如果他救了一個,就等同於默認了他們反抗諸葛瞻的行為,那時他又該怎樣對諸葛瞻交代?
他甚至想過最壞的情況:滿朝文武拒絕接受新帝,而他進不能舉起屠刀砍向昔日同袍,退不願滿足他們的要求繼續將皇帝當下去,進退維谷,無論如何都想不出能兩全其美的辦法。
「瞻兒是個好孩子,是他自己提出背負篡位罪名的。」如果諸葛瞻堅持需要劉曦保駕護航,作為舅舅,劉曦不得不硬著頭皮上,但既然諸葛瞻懂得體諒他的難處,劉曦自然求之不得,「沒了我這個念想,朝臣們反而更容易接受新帝。」
諸葛瞻做地很好。
從劉曦手中接過皇冠之後,他手段凌厲地殺了幾個帶頭抗議的諫官,火線提拔了一批親信官員,用最快的速度讓朝堂平靜了下來。
他不求名,所以肆無忌憚。
而劉曦不打算在平安漢境內詐屍,所以帶著郭嘉輕車簡從,一路吃一路逛到英國,最終在我們前世的故鄉開了一家蛋糕店謀生。
誰能想到,連續兩世都活出了精英范的劉曦內心深處的理想居然是開一家蛋糕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呢?她與郭嘉二人謊稱兄弟,在旅行途中領養了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孤兒,就此在英國安頓下來。
來自後世的蛋糕配方遠超時代,所以生意興隆,每天都能賣到斷貨。
在這個時代,旅居英國的華人與西洋鏡一樣稀罕,但隨著平安漢的鐵騎征服越來越多的疆土,黑髮黑眼逐漸成為讓人艷羨的血統標記。在英吉利海峽的西岸,有不少本地貴婦夠買昂貴的燃料將頭髮染成黑色,這是一種高雅的時尚。
這幾年,已經陸續可以看到來自平安漢的商人帶著各種新奇的東方特產來與英國人做生意,無論是傳統的茶葉還是當地人聞所未聞的自行車,在英國都大受歡迎。這樣的大背景下,貝拉蛋糕店出售的中華蛋糕反而顯得小兒科了。
晒晒太陽,數數營業款,與郭嘉拌拌嘴,劉曦很滿足於眼下悠閑自在的生活,可我和孔明卻不能像他那樣乾淨利落地將過去的一切完全拋開。雖然我們在外遊歷數年,但我們始終記得,在千里之外的平安漢,還有一個被父母捨棄了的長子翹首以盼。
諸葛顧在孔明的悉心教導下如其所願地長成了一個品性高潔的謙謙君子,與他的受寵程度相比,被孔明殘忍地當方面切斷了父子聯繫的諸葛瞻有些可憐。這父子倆的性子如出一轍,一個生悶氣堅決不給兒子回復隻字片語,一個不服軟屢次抱怨他父親是個老頑固,留下一個夾在中間的我左右為難。
幸好到底是血脈至親,我們臨行前將北蠻交到奉茶的手中時,孔明雖然氣憤,最終卻還是留下了「必要時出兵協助瞻先生」的命令,而諸葛瞻雖然恨我們不告而別,卻也始終不曾將孔明削爵降職。因此,哪怕我們這幾年並未為北蠻的安定團結作出任何貢獻,名義上孔明仍舊是為國鎮守邊關的異姓王,奉茶數年如一日地恪盡職守,在管理好北蠻庶務的同時也堅定不移地每月派人將王爺的俸祿送到孔明手中,絲毫不懼路途遙遠艱難。
當劉曦打定主意在貝拉蛋糕店旁邊新開一家貝拉冰淇淋餐廳的時候,孔明終於做好心理建設,準備回國面對奪漢篡位的長子。
諸葛顧高興地在家彈了兩天的《悅調》。
他離開洛陽時年紀尚小,對於幼年時對他寵愛有加的哥哥完全沒有印象,但這並不影響他崇拜諸葛瞻。從小到大,圍繞在他周圍的都是對諸葛瞻抱有著極大善意的人,即使是最不待見諸葛瞻的孔明,也頂多是對其閉口不談,絕不會說他一句壞話。所以諸葛顧一直以來聽到的都是關於他哥哥的正面評價,在他心裡,那是個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為百姓謀福祉的英雄人物。
「平安漢在兄長的領導下發展地很好。」受我和劉曦的影響,諸葛顧的表達方式比諸葛瞻更現代,「雖然外人會認為他謀權篡位,但是我知道內情,兄長的皇位明明是舅舅交給他的。」
諸葛顧六歲的時候心血來潮給諸葛瞻寫了一封錯字連篇的書信,如願得到了諸葛瞻的回復,之後兄弟倆就成了恨不能穿一條褲子的筆友。
得知我們在打點行裝時,劉曦的反應很是直接:「不容易啊,他終於想通了。」因為涉嫌拐騙年幼無知的外甥,孔明一改之前對劉曦的尊敬,許久都不給他好臉,令劉曦好生無奈。
時間能夠抹平一切。當我和孔明重見久違的南北宮時,已經養出了一身天子氣勢的諸葛瞻從金光閃閃的龍椅上站起身來,給了我們一個溫暖的擁抱。
我小時候教他,擁抱能解決很多問題,他一直不曾忘記。
我險些落下淚來。
屬於我和孔明、劉曦的時代已經結束,剩下來的歷史,將由諸葛瞻和諸葛顧書寫。
這就是傳承。
洛陽是我這一世最先降臨的地方,如今看來,我將老於斯,葬於斯。而無論生死,我的身側都將有孔明相陪,夜深人靜時,他在我耳邊輕聲低語:「兒孫終將有自己的天地,但我們夫妻二人,將長久相伴。」
一腳邁入五十歲的門檻,說長久,似乎已經不再遙遠。
就這樣,一輩子。
歲月靜好,幸福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