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陳九可能沒見過雲青陌那張臉，但卻不可能沒聽過雲青陌這個名字。

從周舟口中說出雲青陌這三個字的時候，陳九那肥胖的身體便微不可查的晃動了一下，同時在他心中掀起一股驚濤駭浪。

別看雲青陌張了一張才二十多歲的臉，論起年齡來陳九跟他還是一輩兒的，只是雲青陌二十歲便結成金丹容顏不老了，而他到了四十多歲才結丹。

這世上總有那麼一種人，生來就是讓人自慚形穢的，這世上也總有那麼一個孩子，名字叫別人家的孩子。

雲青陌就是這樣一個別人家的孩子，而這別人家還不是別家，正是隔壁山頭的死對頭家。

死對頭家有這樣一個讓所有同齡人都黯淡無光的天才存在，足以想見陳九的童年生活是多麼的悲催可憐了。

如果一個人只是比自己優秀一點點，那麼只會讓人感到嫉妒，而如果一個人比自己優秀很多很多，則會讓人感到敬畏，這種敬畏不因人的意志而轉移，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它滲入到你骨血里，烙印在你的靈魂上，成為你渡劫的心魔，它平日里蝸居在你心中最邊緣的角落，卻在某一天突然爆發，將你拉入無底的深淵。

其實陳九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雲青陌，他曾經遠遠的見過他一次，在雲青陌元嬰破碎跌落雲端之後，那時他正因為終於拔出了雲青陌這個心魔而春風得意意氣風發，卻不想接下來他便看到了那成為了他一生夢魘的一幕。

那時候，雲青陌一劍在手，滿目血腥，他緩緩地朝著前方走來，所過之處無不是斷臂殘肢血流成河，他就像是從地獄深處走出來的殺戮之神，以殺為名，以血為飲。

即使同為金丹期，陳九也不認為自己能接得下雲青陌的一擊之力。

從那之後，他的修為便停在了金丹後期，不得存進。

陳九很快的便鎮定了自己的心神，再次看向周舟，卻怎麼也無法將眼前這個眉目如畫溫潤如玉的青年跟當初他看到的那個煞神聯繫起來。

陳九穩定了一下情緒，這才開口，語氣是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恭敬：「原來是君山派小竹峰的雲峰主，剛才的事情是一場誤會，既然這位是雲峰主的故人，那麼我們願意道歉，承平，過來給歐陽道友道個歉。」

岳承平頓時怒道：「憑什麼，不過就是長生門的一條狗，讓我道歉，他也配。」

「啪——」一個清脆的巴掌落在那個叫承平的青年臉上，頓時留下一個紅紅的五指印。

青年一手捂著臉，臉上的表情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震驚。

青年是長生門門主的兒子，名叫岳承平，因為爹是門主的緣故，岳承平在長生門的地位頗高，不僅門下弟子對他奉承逢迎，就連長老們也都要讓他三分，於是便養成了他目下無人狂傲自大的性子，從小到大除了他爹沒人敢對他說一句重話，更別說是這樣重的一巴掌，竟然讓他一時忘了發怒。

「承平還是個孩子，他被門主和長老們寵壞了，做出一些過分的事情，也請雲道友看在我們兩派同為東臨人的份兒上，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見識。」

孩子？周舟有些古怪的看了一眼岳承平，這年齡看著比他還大呢。

岳承平終於反應過來，指著陳九怒喝道：「陳老九，你竟然打我，我爹都沒打過我，你竟然敢打我。」

周舟不禁感慨，這種瓊瑤腔他多久沒聽到了，甚是懷念呀。

「閉嘴。」岳承平反手又是一巴掌，岳承平怒不可遏的吼道：「老不死的，你給我等著，我一定會告訴我爹的，看他老人家會不會收拾你。」

話音剛落，他就站成一根木棍了，而且是消了音的那種，顯然是陳九受不了他的過早定了他的身。

周舟再次感慨，這不就是古代版的「我爸是李剛」么，果然熊孩子這物種坑起爹來是不分古今的呀。

他現在倒是有點相信陳九剛才說的「他還是個孩子」這句話了，這智商，連歐陽瑾都不如。

「雲道友勿怪，我這就帶著他們離開這裡，姬家是君山派的附屬家族，他們背叛君山派投靠我長生門，如此叛徒行徑在下實在無恥，現在，這些無恥小人就留給雲道友處置了。」回過頭來，陳九飛快說道，然後不等周舟開口便拎起岳承平的領子帶著長生門弟子飛也似的離開了這片方圓百里內唯一安全的地帶。

周舟目瞪口呆地看著陳九領著長生門的人消失在叢林間，嘴間是尚未來得及出口的話。

周舟面向陳九離開的方向，半晌才莫名其妙的低聲嘟囔道：「地方這麼大，再多來個百十人也是可以的，幹嘛非得離開，真是奇怪。」

姬浩天帶著姬家的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非常僵硬的站在那裡，他自始至終都沒往姬雲流的方向看上一眼，顯然並沒有認出這個俊美的不像話的少年就是那個自己多年未見的兒子。

周舟回過神來正好看到渾身僵硬的姬浩天和戰戰兢兢的姬家少年們，他頓時一愣，當對上姬浩天那誠惶誠恐的目光時，他只恨不得把陳九再拎回來狠狠的抽打一頓：麻蛋，你走之前好歹把這個麻煩一塊兒捎上呀。

跟自家徒弟的渣爹目光一對上，周舟也僵硬了，還好身後傳來歐陽旭咳嗽的聲音，於是他飛快的回過了頭去。

那逃也似的速度，還有那如釋重負的輸氣聲，都讓一直望向他的姬雲流緩緩地勾起了唇角。

姬浩天本來都已經做好了承受這位傳說中的小竹峰峰主的怒火，卻沒想到對竟然什麼都沒說就把他晾在了那裡，一時竟有些恍惚。

歐陽旭望著周舟，語重心長的道：「周道友，你怎麼說自己是雲青陌呢，這多容易讓人揭穿呀，萬一剛才陳九沒有相信，那豈不就麻煩了。」

歐陽瑾皺眉道：「二叔你說什麼呢，我師叔祖本來就叫雲青陌呀。」

歐陽旭頓時張大了嘴巴，那一臉蠢樣簡直不忍直視。

周舟低低的笑出聲來，開口道：「如果這世上沒有另一個小竹峰峰主叫雲青陌的話，我想你說的雲青陌就是我。」

「可是，你……」歐陽旭還是難以置信，可是辯解的話說到一半便止住了，然後怔怔的低聲喃道，「果然傳言不可盡信。」

「一別十年，歐陽道友別來無恙，上次沒有告訴道友在下的真實姓名，實在慚愧，我在這裡給道友賠不是了，希望不要見怪。」周舟彬彬有禮道，這些年的古代也不是白呆的，要是以前他可說不出這樣文縐縐的話來。

「不見怪不見怪，那時不過萍水相逢，不方便告知真實姓名也是人之常情，」歐陽旭誠懇道，「倒是我要多謝雲峰主的關照才對，要不是當初雲峰主的關照，這些年我們歐陽家也不會分到那麼多的資源。」

「這我可不敢領功，說來慚愧，我並沒有跟門主負責資源分配的弟子說過歐陽家的事情呀。」被老實人這樣認真的道謝，還是謝這種他根本沒有做過的事情，就算周舟臉皮再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歐陽旭卻不以為然，而是問道：「收徒大典的時候雲峰主是否跟人提到過姬家子弟？」

周舟想起來確實有那麼一回事：「我只是跟常逸提了一句，讓他照顧一下姬家的孩子。」

歐陽旭笑了起來，肯定道：「那就是了，肯定是您在說這話的時候被門下的弟子聽到了，然後才對我歐陽家另眼相待的。」

周舟這下才第一次有了自己也是特權階級的自覺，不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下面的人便拐彎抹角想了法兒的討好你，令一個幾百人的家族因你受益。

對此周舟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隨口一說而已，當不得謝的，」周舟又道，「話說我們一定要這麼文縐縐的說話么，要不我還是喊你歐陽兄好了，你就喊我雲老弟，這樣聽著舒服些。」

歐陽旭正要推辭，卻被周舟打斷：「哎呀，就這樣說定了，別婆婆媽媽的，先療傷要緊。」

歐陽旭就這樣愣愣的聽完他的話，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又完全摸不著頭緒。直到很久之後他才反應過來，自己不過三十幾歲，而雲青陌都幾百歲的人了，這樣倒成了一個幾百歲的人喊他這個三幾十歲的人做兄長，只是那時候他都已經喊雲老弟喊習慣了。

跟歐陽旭說完，周舟便回過了頭去，朝著姬雲流點點頭，拉住他的手便向著姬浩天的方向走去，他在姬浩天面前停下，正在姬浩天以為他要做些什麼的時候，卻聽周舟開口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姬家主，你看我身邊的這孩子怎麼樣。」

雖然不知道周舟為什麼這樣問，但是姬浩天還是將姬雲流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謹慎的開口：「這位小道長省得龍章鳳姿，一身清氣，小小年紀便有著如此修為，世所罕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周舟挑眉：「哦？在姬家主眼中我徒弟竟然這麼優秀么？」

姬浩天連忙奉承道：「原來這位小道長是雲峰主的徒弟，果然名師出高徒。」

周舟不耐煩他這副諂媚的嘴臉，又問：「那你兒子有我徒弟優秀么？」

姬浩天一怔，越發覺得這個雲青陌言行奇怪，但還是小心答道：「小兒愚鈍怎可與峰主的弟子相提並論。」

「哼。」周舟重重的哼了一聲，末了又很幼稚的加了句，「你兒子當然沒我徒弟好，當我徒弟也肯定比當你兒子好。」

姬浩天之得賠笑：「是是是，峰主所言極是。」

周舟又看向姬雲流，問：「徒弟，你覺得呢？」

姬雲流脈脈看他，唇角含笑道：「當然，師父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周舟耳朵有些紅了，心裡嘀咕道，還好我不是音控，這尼瑪聲音太好聽了。

姬浩天看著眼前兩人那種溫馨自然的氣氛，莫名的有些煩躁，但又不知道是因何煩躁，他現在能做的只是等待著，等待著周舟的宣判，對他和對他姬家的宣判。

周舟果然不負所望，他重整了表情，再次看向姬浩天時又換成了那副面無表情的臉，只聽他開口道：「姬家主，我向來不怎麼管門派中的事情，本來你背叛君山派投靠長生門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倒是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做什麼也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你必須做到。」

姬浩天驚喜異常，忙道：「但憑峰主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萬死不辭。」

周舟道：「也沒那麼嚴重，只是我看你不順眼，不想讓你在眼前晃蕩，你只要現在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就行了。」

姬浩天驚喜的表情定格在臉上，然後變成了驚嚇，但是很快他就做出了跟之前歐陽旭一樣的決定，離開可能會死，留下一定會死，想也知道選哪個。

姬浩天連忙道：「我現在就離開這裡，一定不會再出現在峰主面前。」像是唯恐周舟反悔似得，連忙帶著姬家的弟子離開了。

「你不會怪我吧？畢竟是你父親。」周舟沒有回頭，對著身邊人道，然後不等人回答，又飛快道，「怪我也沒用，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死在裡面才好呢。」

姬雲流拉了拉周舟的衣袖，周舟本來不想理他，但架不住袖子都要被拽下來了，這才惡狠狠地道：「幹什麼。」

姬雲流強迫他與自己目光相對，這才開口：「師父是這世上最好的人，明明那麼心軟的一個人，卻為了我要致別人於死地，心裡一定很難過，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讓我背上弒父的罪名，其實真的沒什麼的，那個人對於我從來都不是父親的存在，殺他對我來說不會有任何負罪感，或許我說出這些話來，會讓師父難以接受，但這才是真正的我，滿手血腥心狠手辣，而你所了解的那個溫和無害的姬雲流不過是只有在你面前才會出現的假象。」

周舟問：「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姬雲流道：「只是希望師父所了解的是完完全全的我，而不是那個虛幻的假象。」縱橫捭闔的魔宗之主竟然有那麼一瞬間脆弱的像是一碰即碎。

他緩緩地將額頭抵在周舟的肩上，低聲喃道：「師父，不要怕我。」因為你的徒弟，真的，真的，是個魔鬼。

感覺到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周舟的心有一瞬間的疼痛，就像一隻無形的手在心臟的位置狠狠的撕扯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一把推開了姬雲流，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數落：「臭小子，說什麼呢，還最心軟的人，你當你師父我是白蓮花呢，你那渣爹，我早就看不順眼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分分鐘抽死他。而且，你把我想的這麼好，我真的亞歷山大好么，我這人又懶又宅，貪嘴挑食，還總說話不算話，到現在跟讀者說好的雙更還沒兌現呢，而且以後也沒有兌現的機會了，這樣的我你還說什麼世界上最好的人，徒弟，你眼瞎啊。」

說完之後，似乎還不過癮，他又狠狠的瞪了自家徒弟一眼。

一直以來，周舟對待姬雲流的態度都有些小心翼翼的，在他的心裡一直覺得這個少年就是因為他的原因才會背負上那麼坎坷的命運，所以他一直帶著一顆贖罪的心來將他細心呵護珍之重之，小心翼翼的唯恐他傷到一絲一毫。

可是現在，他發現自己錯了，他一直以來都忘記了姬雲流這三個字本身所代表的含義，那是一個真正將所有人都踩於腳下的睥睨天下的強者，姬雲流從來都不是迎風就倒的溫室花朵，更不是一碰即碎的易碎品，他是盛放於百花之間坦然接受百花朝賀的牡丹，光華奪目，無限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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