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忙乎了不知道多久,修築堤壩,遷移百姓,搶收糧草,尹日升忙的不可開交,但是老天爺似乎總是不是那麼肯幫忙,元朔三十一年秋的江南梅雨季,來的比往年早了半個月。
看著那瓢潑綿延的大雨,尹日升心中有些酸澀。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天爺何曾理會過人間百姓的生死苦楚,大雨想來就來,不論若歸州堤壩破,一片澤國會有多少人命喪於此。
主簿撐著傘跑進來,急急的對尹日升和卓逸風道:「尹公子,卓判佐,快撤吧,府軍已經撤了,太守也跟著府兵撤了,稻穀搶收的差不多了,各縣村裡的老百姓也都撤到高地了,大體不會有問題的,快走吧,再不走,大堤要是破了,可就危險了。」
畢竟倉促,雖然府軍全力搶築堤壩,可是所有人都清楚,在梅雨提前來臨的情況下,還未築好的堤壩,十有八/九是擋不住大水,但還在這段時間的努力也不是白費,搶修的堤壩還是能擋一擋大水,為歸州城百姓的撤離爭取了時間,這一次,就算洪水破堤,歸州城不會重演八年前的慘劇了。
尹日升心中微微酸澀,竭盡一切努力,還是要讓歸州城再遭受一次大水,多少百姓的房屋要被重回,家當盡失呢。
尹日升和或卓逸風已經是最後一批留在州府的人了,聽主簿的話,尹日升微微嘆了口氣,便想轉身也撤退了。
然而,就在此時,李押司急急的跑進來,有些驚慌失措的道:「敗家子!成余縣三個村子的百姓車隊時山路滑坡了,被困在河道和山路中間了!」
尹日升小時候可以說在歸州城長大,知道歸州城的全部地形,這段時日忙著百姓撤離的事情,對各縣各村各里的撤退途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此時一聽李押司的說話就知道要壞。
成余縣市歸州城最偏遠的一個縣,因為地處深山之中,從村子撤出來不容易,尹日升抽調了不少府軍的馬匹給他們幫助他們撤離,本來按照路途規劃他們應該早一日就撤走了的,但是村民中有人故土難離,也有捨不得家當的,耽誤了許久,此時才算徹底的全部撤出來,哪知道梅雨季提早來臨,竟是把撤退的山路給澆的滑坡了,成余縣民困住的地方旁邊就是河道,平時水淺沒什麼要緊,但是此時不說梅雨連綿,拖下去淺水便汪洋,那些縣民若不能脫困就只能看著水位一點點升高將他們淹死,更別說若是堤壩破了,那縣民們跑都跑不掉,頃刻就會被洪水吞沒。
尹日升急了,一把搶過主簿的傘,道:「我去看看!」
就在這是,在尹日升要向外邁步的時候,卓逸風一把拉住尹日升,道:「不能去,雨下成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破堤,再者,就算不破堤,你去了能有什麼用?能抽調給成余縣的馬匹都已經抽調過去了,你去了,能現場變出更多的馬匹還是能只手移山把滑坡的路開開?」說實話,卓逸風對成余縣的老百姓是有那麼點兒怨氣的,他和李押司帶著人挨家挨戶的勸他們撤,這些村民,一會兒捨不得這個罐子一會兒捨不得那個碗,都要帶著往馬車上塞,這才拖慢了撤退的進度,不然何至於到現在才走到山道上。
想到這裡,卓逸風也不禁佩服尹日升,對於這些愚昧的只顧著撿芝麻不顧命的村民,他竟然能一邊善意相勸,一邊動用府兵威逼,明明是做好事救這些村名的命,卻還要承受著這些村名惡意的咒罵,若是常人,只怕不知道在呢么委屈呢,但尹日升卻神色自若如常。
是從什麼時候起,這個敗家子變得這麼了不起了呢?
卓逸風在心中暗暗感嘆。
這邊卓逸風一邊感嘆一阻止尹日升,那邊尹日升卻急了,一把甩開卓逸風的手一邊道:「我必須去!我必須去才能看看能不能想想什麼辦法把成余縣的老百姓撤出來!」
卓逸風也有些急了,道:「要是想不出辦法呢?我們手裡能抽調的船都調出去撤軍撤百姓了,沒有多餘的馬匹和船隻去支援了。」
尹日升面色沉靜下來,看著卓逸風,有著幾分平靜的決絕,道:「如果我沒辦法,我就和成余縣的百姓一起死在那裡,這是我欠歸州城百姓的。」言畢,尹日升頭也不會的轉身走了。
尹日升手無縛雞之力,卓逸風卻武功高強,但是此時此刻,也許是尹日升那樣平靜的決絕震懾了他,卓逸風竟然沒有那個勇氣去阻攔尹日升的腳步。
州府里還剩下幾匹馬,是留著給最後走的人撤離用的,好在少年紈絝的時候,尹日升學過騎馬,這段時日為了方便四處跑,騎得更是多,已經很是熟練了。
尹日升翻身上馬,對後面追過來的主簿和李押司道:「你快走吧,這裡已經沒你需要幫忙的地方了。」
主簿一愣,李押司則是苦笑了下,道:「敗家子,我已經打定主意留到最後了,你不用勸我了。」
這段時日與李押司共事良久,尹日升已經知道李押司此時這話不是虛言,也不多言,一扯馬韁,向著成余縣百姓被困的方向奔去。
狂奔半日,奔到了地方,尹日升心中便是一陣痛楚,但詭異的是,痛楚之中又有幾分詭異的解脫之意。
成余縣撤村民難,就是因為成余縣的地形複雜,處在深山老林里,出山只有一條盤山路,此時此刻,這條唯一的盤山路被一塊滑坡下來的巨石堵住,那塊巨石實在太大太高,堵在那頭的老百姓很難翻過巨石爬出來,而堵在這邊的人也很難把巨石搬開。
看著那正在快速上漲的河道里的水,尹日升知道,完了。
雖然不是不能讓會輕功的人將扯著繩子在巨石頂上,讓百姓依次抓著繩子爬過巨石,但是來不及了,以這水位上漲的速度,再過半個時辰,就會摸過此處,即使百姓爬過來,也跑不過河水淹沒整個這也這一片山丘的速度的。
隨後趕到的李押司看到下馬看到那塊巨石,又看到一動不動的尹日升,一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麼,下馬走到尹日升身邊,李押司苦笑,道:「沒想到我要和你這個敗家子一起死在這裡,也罷,這也算是我在歸州城這麼多年作威作福的報應吧。」
耳邊聽著李押司的話,站在那裡,看著那塊巨石,尹日升竟日有一種解脫感。
他從來沒有這麼不怕死過,他害死過那麼多人,害死了自己全部的親人,最後,他連方良都丟了,他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嗎?
沒有,死亡此時已經並不可懼了。
邊上河道的水位在上漲,巨石那邊,是成語縣百姓驚慌的哭叫聲,這邊,是等待死亡的尹日升和李押司。
然而就在這時,就在那河道上,那往昔很淺現在深得可以行船的河道上,數百艘黑白兩色的船隻破水而來,白色的船隻上,白帆上畫著一隻巨鷹,黑色的船隻上,也是黑色的船帆上一個白色的大字——漕。
遠遠的,兩個聲音在將江面上回蕩:
「飛鷹堡韓超群受玉面神劍沈方良之託,來援歸州城尹公子!」
……
「漕幫呂虎受玉面神劍沈方良之託,來援歸州城尹公子!」
……
兩個聲音被內力送出,在水面上遠遠的傳盪出去,伴這飄渺的聲音,兩色的船隊,在水面上飛速的航行,漸漸靠近山路上的百姓。
兩色船隻,一靠近山路旁,飛鷹堡和漕幫的人立刻搭起木板,接這些驚慌失措的百姓上船,而巨石的另一邊,尹日升則是呆愣愣的站在那裡,腦中只有方才的那兩句話在不斷回蕩——「飛鷹堡韓超群受玉面神劍沈方良之託,來援歸州城尹公子!」「漕幫呂虎受玉面神劍沈方良之託,來援歸州城尹公子!」
受沈方良之託?
方良沒死,他找人來幫他了!
這個認知讓已經決然赴死的尹日升似乎瞬間活了過來。
踩著幫眾搭起的木板,韓超群走到巨石這一側的尹日升身前,上下打量了下尹日升,口中「嘖嘖」兩聲,當年為了洗髓丹去找青田鎮沈方良麻煩的時候,韓超群哪裡想得到,那個跟在沈方良身邊的敗家子竟是有這種與歸州城共存亡的魄力了。
想起江湖中盛傳的沈方良與尹日升的婚約,韓超群眼中含笑,道:「尹日升尹公子,請上船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沈方良可饒不了我們。」
飛鷹堡和漕幫顯然是準備良久了,動作很快,把這麼多百姓接上船,沒有半分混亂,有插隊的擠人的百姓,飛鷹堡和漕幫中人都是江湖人,可是沒什麼溫柔可言的,直接一掌劈暈了,然後扔到甲板上,所以一眾人在這種情況下竟是秩序井然的上了船。
當飛鷹堡和漕幫的百餘艘船開始快速的撤出來時,只見遠處水位暴漲,一個大浪扑打在剛才的山路上,那塊堵在上路上的巨石,被大浪啪嗒的,「噗通」的一聲掉在水裡,在那水浪中又掀起一波小浪。
黑白兩色百餘艘船隻飛速的航行,遠離這片水域,遠遠的看著那大浪一波一波的湧向歸州城,韓超群嘆息道:「堤壩破了。」隨後又加了一句,道,「好在這次也許不會死人了。」
站在韓超群身旁,尹日升看著那一片茫茫的水面,心中五味雜陳,轉身看向韓超群,尹日升想問關於沈方良的事情,然而還未待他開口,他與韓超群身處的這艘船突然一陣劇烈晃動,很多剛剛安置下來的百姓被這劇烈的晃動嚇得哭叫起來。
飛鷹堡也是有著水上生意的,韓超群對行船是有了解的,所以當船身剛一晃動時,他的臉色就一變,轉頭看向船帆,只見支起主帆的船桿竟是不知道為何斷裂了,緩緩的歪倒下來,整艘船也跟著劇烈晃動,甲板上的百姓尖叫聲哭聲混合著船身的響動,一時間嘈雜非常。
韓超群看著那主帆,死死的盯著,他確信剛剛他看到了一個一閃即逝的白色人影。
下一刻,韓超群確定那真的不是自己眼花,因為一個白色的人影踏著那斷裂的主帆,在這劇烈搖晃的船上,像一隻蝴蝶一樣輕盈自若,踏著那斷裂的主帆緩緩的「走」下來,那白色的人影開口了,聲音不高,卻遠遠的傳盪在整個江面上:
「沈方良,老父來了,你在何處?」
這聲音無遠弗屆,那滔天的水浪都掩蓋不住這聲音的傳盪,籠罩在這片江面上。
亞骨拓微微眯了下眼,斷了這艘船的主帆杆子,沈方良還不出來,難道要他把這幾百艘船都擊沉那個臭小子才會出現嗎?
亞骨拓嘴角有了一個淡淡的微笑,然後韓超群覺得眼前一花,那個白衣的人影消失了。
就在亞骨拓飛身到另一艘船上,掌中蓄力要再次把那船的主帆擊斷時,天邊一抹劍光劃過,亞骨拓神色一變,以一種幾乎是不可能的角度,幾個轉折,落到了江面上。
決定的輕功,讓亞骨拓輕身立於這並不平靜的江面,波浪濤濤,亞骨拓一身白衣,也隨著波浪起伏,輕若無物。
就在亞骨拓落在江面上時,方才手持寶劍阻止他擊斷船隻主帆的人,也飄然落在離亞骨拓不遠的江面上,也是輕身而立,也是隨著波浪起伏,並且與亞骨拓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可見此人功力不在亞骨拓之下。
遠遠的,在韓超群的那艘船上,韓超群忙著去升起副帆穩定整艘船去,尹日升則是扒著甲板旁的船欄杆,死死的盯著遠處那似隱似現的兩個身影。
雖然離的如此之遠,尹日升也不是習武之人,但是他就是知道,那個組織亞骨拓的人是沈方良!
此時大雨瓢潑,江面水面激飛,但是亞骨拓周身衣服和頭髮卻都十分乾爽,只因他罡氣外放罩住周身,把雨水都彈開了,若是此時仔細看去,就能看到亞骨拓周身有一個圓圓的水幕,正是被彈開的雨水形成的。
看著與自己不遠不近對峙的沈方良,亞骨拓笑了,上下打量了下,理了理耳邊的並未被雨水打濕的乾燥的頭髮,亞骨拓道:「沈小子,有進步啊。」
沈方良看著亞骨拓,笑道:「沒有進步,怎麼敢向教主您挑戰呢。」
亞骨拓人就掛著很悠然笑意,道:「上一個接近宗師之境向我挑戰的人,已經被我宰了很久了,對了,那人你應該聽過,他叫江朝義。」
沈方良看著亞骨拓,笑得玩味,道:「教主,我最近剛想明白一個問題,就是那些大風大浪闖過來的人為什麼常常在陰溝里帆船呢?那是因為他們太自大。」笑著看著亞骨拓,沈方良道,「誰說我是一個人來向你挑戰的?」
沈方良話音未落,只見天江一色間,一人踏著一快木板破水而來,那木板就只是一個快木板,卻在那人的內力驅使下像一艘快速的帆船。
這艘「木板船」子江天一色中破浪而來,身後是歸州城破堤后咆哮的水浪,但是在這人腳下,似乎那兇猛的水浪也退讓了,有的他破開水浪,踏浪而來。
及至近到亞骨拓身側,那踩在木板上的人一個□□落在亞骨拓身前,也輕身而立在水面上,與亞骨拓不遠不近的對峙著。
看著同樣手中握劍的江孝成,亞骨拓冷笑一下,點頭道:「好好好,一起來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了,一起解決了正好送你這個小兔崽子去陪你父親。」
聽到亞骨拓這麼說,江孝成面無表情,只是運氣周身罡氣,他身處的地方,便捲起了一圈圈的水浪,而就在江孝成運起內里時,與江孝成形成一個夾擊將亞骨拓堵在中獎的沈方良也運氣內力,也在周身捲起一圈圈的水浪。
沈方良在被葯傀儡配方煉製過程中,體內被強行催入了藥物產生的至陽真氣,和體內地九轉真氣發生陰陽轉換的反應,形成了一股似陰非陰、似陽非陽的真氣,而江孝成則是因為體內的玉龍真氣與沈方良輸入的九轉真氣相互作用,也形成了一股似陰非陰、似陽非陽的真氣。
兩人經歷不同,卻是都練出了一股相同屬性的真氣。
此時兩人都已近宗師之境,並且同時催動體內真氣,便在這江面上形成了一個遙相呼應的陰陽真氣相互轉輪的「八卦」。
若是有人從天空中望去,此時江孝成和沈方良「站」在江面上,就像八卦的兩個陰陽眼,將亞骨拓夾在了正中。
亞骨拓感覺到了沈方良和江孝成這相互轉流的真氣形成的壓力,冷哼一聲,也運氣身上的摩尼聖法練就的真氣,與兩人的罡氣相抗衡。
三人力量交錯的範圍內,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的氣場,將一切外物隔絕在外,雨水也被彈開了,所以遠遠望去,三人所處的位置上就像形成了一個扣在江面上的半圓形的水幕。
尹日升緊緊的盯著那半圓形的「水幕」,他擔心沈方良,他想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楚,他到現在還記得那年在長安城,沈方良被亞骨拓打得吐血重傷的樣子,在他的印象里,亞骨拓是唯一能打敗沈方良的人,所以他擔心,他想靠得更近。
但是韓超群卻不想靠近,飛鷹堡和漕幫的所有人都不想靠近,三個宗師級別的高手過招,裡面好包括了讓中原武林高手聞風喪膽的摩尼教的老怪物,他們這些小蝦米再好奇也沒膽子攙和,不然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所以飛鷹堡和漕幫的所有人都拚命的加快船速,力氣一最快的速度開離「戰區」。
所以尹日升扒著船甲板的欄杆再怎麼想要看清楚,再怎麼擔心,一隻能看著那個半圓形的水幕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江天一色的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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