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濯銹
在我的腦海里，人偶，與傀儡是兩個概念。我見到的青年和老頭都算是人偶，但是，眼前的他們卻是標準的傀儡。這是段家獨有的、以自己的旁系族人為基礎打造的傀儡部隊。不會腐朽的身軀讓他們得以成為段家數百年秘密的守護者。
這便是旁系的命運嗎？
我輕嘆了一聲。
那男子也後退一步，回到了他們的陣列當中。
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看著手裡的與我同名的濯銹，我明顯地感受到了它的份量。那裡面沉甸甸的，都是旁系族人的一個個靈魂嗎？
見我有些猶疑，發布號令的首領男子對我道：「據說還有一個段氏的族人在叛族者的手裡。」
我猛然驚醒，的確，沒空讓我猶疑了。現在人偶們為了我能夠早些為最後的一戰做準備，將方修營救出來，除去叛徒，不惜違背了祖上設下的命令，也在另一方面放棄了可能迎來的自由——的確，如果我沒能打敗他們，他們中的一些是可以逃離這個陰冷潮濕的地下室里的，不再做被困在地底的遊魂，而是像人偶城裡的其他居民一樣，過著屬於他們的生活，哪怕不再享有普通人的許多權利，最起碼能夠自由自在地在城中生活，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軀體，而不是在空氣中作為一縷可憐的遊魂四處飄蕩。
「謝謝。」我輕聲道。就像檢閱一般，我走過一排排的人偶。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他們沒有表情的面具臉微微轉向了我。我知道，雖然他們不得不服從命令，這命令可能是首領下達的，也有可能來自於段氏先祖的某種束縛，可是，從深層來說，他們依然是擁有著自己的靈魂的人類，只要是擁有著靈魂，也就有著自己獨立的精神。
此刻，他們心裡在想什麼呢？心無旁騖地等待著我將他們重新「收」回去？還是依然對於段氏這種想盡一切辦法剝奪旁系自由、讓他們永遠為嫡系賣命的行為感到憎恨？
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一個個地走過他們的身邊，將手裡的濯銹對準他們的胸口。只需一秒，那團象徵著自由的藍團就顫抖著連接到濯銹的另一端，被毫無懸念地吸入它的內部。在吸入的一瞬間，我與對方的精神有過短暫的連接，他們或平淡或波動的情緒在我的腦海中閃動片刻后，便如同他們的魂魄那樣，消失於濯銹之中。下一秒，他們便不再是擁有魂魄的活人偶，而是被抽走了靈魂的「兵馬俑」。
一個接著一個。我不知道自己走過了多少人的身邊，用濯銹取走並封存了他們的靈魂。視野中的藍色光團一個個地消失，一具具毫無生氣的傀儡多了起來。在短暫的自由之後，他們再度成為了守衛秘密的「兵馬俑」，也不知道下一次的自由會是在何年何月……
當我一個個地收集起他們的魂魄之後，我最終來到了首領的面前。我們四目相對。
「我會帶回他的。」我輕聲說道。
「祝你成功。」他的語氣依舊是機器人一般，不帶什麼感情。
我還是開口了，雖然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資格說這句話：「段氏謝謝你們。段氏……有愧於你們。」
儘管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還是能感覺到，面前的身軀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他的情緒終於出現了一絲波瀾。沒有多的言語，他朝我欠了欠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就像人偶城地面上的青年和總管那樣。
我抬起手臂，將最後一個藍色的光團收入了濯銹之中。
結束了。
我看著面前數百個排列整齊的人偶，方才那些人偶活動著的短暫的喧鬧一幕好像只是一個簡短的夢境。一切都好像從未改變過。
仔細觀察著手裡的濯銹。它外表呈暗黃-色，長筒狀的身子上雕著一隻雙翼寬大的飛禽，有些類似於我在峽谷外看到的大鷹。頂部是一個較為笨拙的刀口，物理攻擊能力很有限，不過，它的能力我也看到了，確實可以擔得起段氏「神器」之名。
我看著靜靜佇立的人偶們，心裡已經有了決定。
穿過人偶陣列后，我輕輕打開大門。剛邁出一隻腳，我只覺得前方陰風吹過，再一探頭，頓時有種被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冷水的錯愕感：那呼呼大睡的巨獸不知何時已經清醒過來，此刻正轉過頭來，目光幽幽地看著我。
我當即僵在那裡，與那巨獸巴掌大小的紅眼睛相對，另一半身子還卡在門後面沒有出來……
大概過了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我瞪得眼睛都快要流出淚水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那巨獸的眼睛居然在一點點地「變小」。
「又睡過去了？」
我摸不著頭腦，有點發懵地看著眼前重新陷入睡眠中的巨獸。它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也是知道我現在情況緊急，想幫我一把？
「蛤蟆！」我小聲地對肩上的那位說道，「是你跟它溝通的結果嗎？」
讓我吃驚的是，蛤蟆居然否定了。它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臉。
眼睛？
我這才想起來，剛剛我的眼睛一直與巨獸四目相對，在紅瞳的催眠下，巨獸才昏昏沉沉地再次入睡的。
「這就好。」我小心地跨過它巨大的身子，借著夜明珠的光輝，沿原路返回到了原先我下車的地方。
青年和武士果然還在原地等著我。見我安然無恙地回來，青年又是驚喜，又是微微有些詫異。
「完成了。」我舉起手裡的濯銹，對他笑道。
在返程的途中，我感覺到他的目光始終緊緊地追隨著濯銹。也許在段家先祖們看來，這人偶城的目的就在於守護這件寶物，只是這一次不同於往常，我拿到寶物的過程出奇的順利——多虧了人偶們網開一面。
顛簸了幾十分鐘后，我們回到了地面上。向久等的同伴們展示了新拿到的寶物后，我們很快就決定，趁現在出發，然後一鼓作氣到達雲南的地宮裡。
「現在就走嗎？」青年有些吃驚，「不過，現在外面的世界里還沒有到早晨。你們不如先休息一陣，等到上午的陽光充足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從城裡到地面的階梯才會出現。」
他把我們領到了大樓中的一個房間。人偶是不需要睡覺的，他們只有偶爾用來休息的軟墊，青年招呼幾個人拿來了一批各式各樣的軟墊。我暗自猜測，在以前下令興建這一片城的時候，城裡的人也是花了大力氣來將這裡建設成為真正的生活區，因此各種人偶生活所需的物品的生產製造也形成了一套專門的運作體系。如今他們早已能夠自力更生、「自產自銷」了。
由於緊張加疲憊，我一沾上軟墊就忍不住昏睡起來。直到輕微地搖晃著醒來時，我才發現是顧安背著我在往前走著。
我大驚，一看四周，同伴們都在快步往前走。我忙拍拍顧安的肩膀，卻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大家都……」
他回過頭，笑了：「你睡得太久啦，再不走的話，通向地面的階梯就要消失了。我們一會兒就到城門口了。」
轉頭看見顧蘇和宋平澤兩個人都捂著嘴，正嘰嘰咕咕地偷笑。我剛要讓顧安放我下來，只聽他道：「一會兒就換作你來背人咯。你先待一會吧。」
很快就到了城門口。領頭的青年在大門上叩了兩下，那大門周圍的諸多齒輪和鎖鏈便飛快地運轉了起來。我有些感嘆，按理說城裡的人與外界的交流非常少，相當於是處在一個獨立於世外的「桃源」，卻能有著如此出色的機關設計，段氏果然是不凡的一族。
城門開啟，青年注視著我們一個個出去，他站在城門內，對我們揮手告別：「再會！」他又轉向我，輕聲道：「段氏的未來……成敗取決於你。活著回來吧。」
我道：「我會的。」
下了階梯后的不久，我便發現，在特定的陽光照射角度下才會出現一段時間的階梯逐漸地淡去了。我試著把腳擱在離地面最近的一層台階上，發現它在輪廓漸漸淡去的同時，實體也在慢慢消失。我就像是踩在了一塊慢慢融化的冰上，感受到它不斷地軟化，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真是神奇呢！」顧蘇忍不住讚歎道，「其實這有點像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樓』，不過這可是一座真正的城。唉，誰知道，那些所謂的『海市蜃樓』會不會也是真的存在著實物呢？也許我們只是沒有找到進入到裡面的方式。」
我們仰著頭，看見在刺眼的陽光下「天空之城」如同倒影一般隱去，心中真的生出了一種夢境般的幻覺。它就是這樣，每日兩回出現在天際，而只有段氏的後裔才能夠上前去一探究竟。
「現在，五件寶物都已經集齊了。我們可以向地宮出發了。」
去找他。
回想起數日前雪山裡的那一幕，我手中握緊了濯銹。
等著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