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張口就說要砍人腦袋這種事情,周繼堯當然沒法遂他的心意。只能先想法哄住了他,讓人帶他旁邊重新換過了衣服。
大寶臉面上乾乾淨淨的,按他所說又是佔了上風,周繼堯本以為他沒什麼不妥。諸事忙完送走客人,晚上洗澡時把他從桶里抱出來,才發現孩子身上臂上竟有不少青紫。原來那幾個頑童平時沒少鬥毆,知道若是臉面上留了痕迹,到了大人那裡必然不好交代,因此拳頭都只往不顯眼的地方招呼。
周繼堯一見他那一身的淤痕,簡直比傷在自己身上還要更疼一些,呆了半晌才喘過一口氣來,小心翼翼地扯著他的胳膊查看,摸摸這兒按按那兒,數了數竟有七八處傷,頓時心疼不已:「疼不疼?疼不疼?」
大寶因為他沒有立即為自己報仇,就連要把對方趕出家哥哥也不肯,心裡一直慪著氣,已經一晚上不肯和兄長說話,此時反抗著要抽出自己的胳膊,實在掙不開,就捏起另一隻拳頭來憤憤地把桶壁捶得嗵嗵響:「你不幫我……叫舅舅來接我,我要做舅舅家的孩子去!」
王妃出身不高,娘家人丁又不興旺,如今只剩得一個兄弟在南邊做小吏,惦記著兩個甥兒,但所能做的就是逢年過節設法捎些東西過來,別的也有心無力。周繼戎去年吃到他託人捎來的一壇桂花蜂蜜,就一直惦記著。然而山長水遠,書信往來都不易,那裡能真來接他。
周繼堯也就由著他說一說氣話,一邊小心地緊緊捉著他不放,拿了藥膏來在他傷處細細抹開,塗著塗著,眼瞼眉梢處就微微紅了一處,眼色也漸漸凌厲了一些。塗完給他套了衣服抱到床上去,這才摸著他的頭髮輕聲道:「你以後別再跟人打架了。你年紀小,打不過他們的,也不知道機靈點先躲一躲……哥哥記得都有誰,以後一定替你討回來就是了。」
「就要打!人家打我,我就要十倍打回來!」大寶綳著小臉頂嘴,扯住周繼堯袖子道:「不要哥哥幫,我自己的仇自己報。你給我請最好的師父,我練好了本領自然就打得過他們。」
周繼堯拗不過他,只好答應了明日給他請師父,這才哄得他肯睡覺。
孩子躺下去仍不太老實,翻來覆去好一陣,最後湊近兄長低聲道:「……今天李叔拿好茶和最好吃的榆錢糕招待他們,他們吃喝了我們家的茶和點心,卻還嫌棄說這些連豬吃的都不如,比不上吉祥齋的水晶百花攢糕和脆皮鬆酥,這不是罵人么……還笑我是沒娘教的野小子……我本來就沒有娘,他們憑什麼這麼罵我……」
借著燭光能看見他眼裡噙著亮晶晶的一泡眼淚,小狗似的可憐巴巴。孩子打小就倔,四歲時不慎從台階上滾下去把額頭磕破流血也沒有哭,這時可見是真覺得委屈極了。
這些話白日里他沒有仔細說,周繼堯此時聽來,彷彿數年間的艱辛隨著這個契機瞬間打開,種種人情冷暖紛至踏來,只覺一腔憤恨幾乎把腑臟都燒起來。然而他到底沉穩,強壓了怒意,繼續拍著周繼戎的背安慰他:「他們胡說的,罵人的才是野小子。我們家大寶當然最好不過。」
周繼戎吸著鼻子嗯了一聲。他到底還是個孩子,過得一小會兒拉了拉周繼堯的袖子,更加小聲地問道:「……哥哥,水晶百花攢糕是什麼?我怎麼從來都沒有吃過……」
周繼堯沉默了一會兒,他要深吸口氣,才能以平常的聲音輕輕道:「……以後哥哥讓人買回來給你,總有一天能讓我們大寶兒想吃什麼就有什麼,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再不會受人欺負……」
那個算不得愉快的夜裡,不要說五歲的周繼戎不太明白兄長的保證意味著什麼。他十五歲的兄長對自己所做的保證最終做到哪一步也只是個模糊的念頭。但他得了這句應諾,終於含著眼淚睡去。他向來心眼小氣性大主意正,第二天醒來仍牢牢記得要練武報仇的事,周繼戎纏著兄長硬是從軍營里找了個身手最好的校尉來教他。
他平時也學過點基本的皮毛,這時一下場就奔著兵器架上厚背朴刀去了。他兄長不放心而跟了過來,在後面叫道:「那刀太重你用不了,我已讓人去給你準備木刀木劍,但你不妨先學學弓弩,那個更輕巧。」
周繼戎對他的話只管充耳不聞,在他心裡想來,要砍人腦袋自然是要用大刀才能幹凈利落。他整個人還沒有豎起來的大刀片子高,使出了吃奶力氣雖勉強拿得動,想要揮舞自如暫時只能是痴心妄想,試了幾次終於死心,一臉不滿地去接師傅手中的木刀。
周繼堯便遠遠站在檐下瞧他有模有樣的跟著校尉一下下地比劃。
旁人總以為這位小公子不過是一時興起,吃上兩天苦頭便要不了了之。但他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咬牙一日日的堅持了下來。
這一練便練了十餘年。十二歲之前,除了劉家姐弟遠在京城沒有遭他毒手,別的仇人已經被他尋著機會找回了場子,一個個讓他揍得服服帖帖死心踏地。
如今他進京來,想到有機會把這最後的大仇人給辦了便興奮莫名,至於娶不娶媳婦反倒不在意甚至不太情願。老實說他對女人並沒有太好的觀感,當時他受欺負的時候,便是有幾個丫頭片子在旁邊看戲叫好,給他套裙子那奇恥大辱的破主意,就是那幾個小壞娘們給想出來的。
偏有劉經宇不開眼的撞上來,這可真是想磕睡就有人給送枕頭,如今合心可意的大禮,周繼戎自然沒不好意思就欣然笑納了。
可這大仇人落在自己手裡還沒有捂熱乎,便又不得不再吐出去,換作了誰也高興不起來。
束手無策不是周繼戎的性格,他心裡琢磨著好幾個主意,一面心不在焉地與皇兄說了幾句話。
這賞梅宴卻是借個名頭讓他閱覽眾閨秀。這時少不得要叫幾個人上來,名義上是陪劉貴妃說話,實則讓坐在一旁珠簾屏風后的周繼戎仔細看一看。
他心思不在這上頭,還是皇上看他實在不像樣,時不時就得掐著他的腰輕聲提醒:「微笑,微笑,誰難道欠了你銀子不成?」他這才又扯出一絲嚙牙咧嘴的笑來應付,眾小姐的高矮胖瘦卻是沒怎麼看見眼裡去。
如此總算應付到聚會結束,他借口想在京城裡走走看看,不隨皇上回皇宮,等到拐過一道街角,便上了馬一路狂奔,搶在城門關閉前往大營里去。
而他向劉貴妃保證凍餓不著的劉經宇劉公子,此時正被綁在露天里一根馬樁上。自打被捉來就連水也沒攤上一口,這地方略為背風,他身上衣服本來也厚實,不過被綁在這兒將近一日,他自覺已快被凍成了冰棍,起先還叫喚著要見周繼戎,過來個士兵一團破布堵了他嘴,這真正是動彈不得無講可施,凍餓交加之下面青唇白頭暈眼花,快要把腸子也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