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意
凌霄寶殿立在玉階之上。
其下白霧繞繞,雲水流騰,顯出一派仙家清汋氣象。
神女霜雙手交疊於身前,平視於高階之上的大殿,舉步上前。
她每踏上台階一步,凌霄殿中的眾仙便如同頭上壓下一擔重負,耳側轟響一道雷鳴。
這樣的感觸,約是接近於大殿外側的眾仙感觸約是鮮明。
這些自盤古開天闢地后,藉由盤古清氣修鍊亦或者經由神樹誕化而生的年輕仙者們,對守護神樹的神女大多隻聞其名,久而久之,便無人知曉這位凈守神樹枯榮的神女,是與三皇一同誕生,需得稱盤古一聲「父神」的存在了。
殿外靜候的仙女想要攔一攔無禮闖入的陌生女神,卻驚詫的發現,自己的手尚未伸出,那位緩步向前的女神已在十丈開外了。
神女霜踏上了凌霄殿。
這是天庭自建立起,她第一次踏上這處算得上天界至高處的尊座。
殿內眾仙分列,有些她識得,有些她或許識得,但如今已變得令她陌生到無法認知。
帝座之上,冕旒遮住了天帝伏羲的面容,他自上而下凝視踏上了大殿的神女,威嚴的聲音在殿中咋響。
伏羲道:「神女霜,你不應擅離神樹。」
神女霜面容平寧,唇角甚至還掛著笑意。
她目色溫柔,抬首平靜地對上天帝的視線:「陛下,守護神樹實乃發自我願,並非職責。」她緩聲道:「『擅離』一詞,又當從何說起?」
神女的態度不卑不亢,但話中遣詞卻絕談不上對天帝有何尊敬。原本平靜的大殿因她而喧嘩,無數仙者訝然於她對天帝的態度,不由私下低詢。
天帝伏羲卻是十分平靜地接受了神女霜的反諷,算是善意提醒道:「神女,你不應來此處。昔年如是,現今也應如是。」
神女霜靜默片刻,慢聲道:「你曾教導我,作為神樹守護者,我應持守本心,不偏不倚,方是正道,是幸,是職責應當。」
天帝緩下聲音:「這些年來,你做得很好。」
神女霜抿直了嘴角,冷漠道:「如果我不想做了呢?」
伏羲聲音漸沉:「神女,你此話何意?」
神女霜直白道:「我要飛蓬無罪!」
此言一出,大殿嘩然!
眾仙道:「飛蓬所犯乃是重罪,若說無罪便無罪,天規何存?」
伏羲並未發話,靜觀神女回答。
神女霜面臨質問,輕輕笑了笑。
她略揚首,垂視這滿殿仙神,漠然道:「天規?何為天規?」
神女冷聲道:「吾即是天規!天規既恕無罪,又何人敢違!!」
「這、這、這是何等狂言!」
天帝聞言蹙眉面露不悅,現如今天界司戰的神將自殿下神女身上察覺到毫不遮掩的敵意,即刻拔劍出鞘,一揮手便命殿內全部兵士按甲待命,只待天帝一聲便將拔劍相向!
大殿內的氣氛陡然巨變。
神女霜依舊站在階下,只是此刻滴水凝冰地緊迫終於使得她自入殿起便只見天帝一人的視野,轉去了一抹給予這位衷心的將領。
神女霜的視線凝在了這位甲士手中的長劍上,淡淡道:「這是飛蓬的佩劍。」
神將沉聲反駁:「是陛下之劍!」
神女霜沒有應聲,只是見對方沒有更多的解釋,便輕輕抬起了手。
她的手林霜降見過,甚至曾用來替司幽醫治傷口,然而此刻神女抬起了她的手,不復昔日柔若無骨、指如削蔥,只留白骨森然!
那隻醜陋的手掌虛虛對向了長劍微出的神將,在一眾人茫然不解的視線中,猛然力張!
天地未開混沌不休,來自亘古狂野邪惡的烈風自她指尖嗖然放肆!
如利劍、如刺芒!
如一切世間最可怕的力量所用的描述!
不過一擊,手中握著長劍的神將便毫無防抗之力,被一擊撞向背後九龍金柱!其力道之狠,足足撞斷了那根足以支撐一嶼的金柱高牆!巨大的衝擊力使得直撞在了伏羲玉座座腳之上,佩劍飛出,脊骨發出令人膽寒粉碎聲——連一口氣尚未吐出,便再不能說出一句話。
大殿內的甲士見狀,頓時齊齊抽劍,直指殿內放肆之人。
神女卻似乎毫無察覺,只是輕輕柔了指尖,握住了飛來的神劍,而後無甚在乎的振臂輕甩——
劍身發出了承受至極限的風鳴之聲,如同漣漪,層層緩慢盪開。
神女衣袂微揚。
「……風?殿中何來的風?」
肉眼看不見的純粹由靈力凝結而成的能量以長劍為中心,攀染上劍身上縈繞不去的風刃,糾纏、吞噬。大殿內忽奏風鳴之歌!
似是驟雨之前,狂風頓時自神女腳下捲起!轉瞬間,狂風已化作吞噬人命的狂暴怪物!
殿內數百甲士在瞬間被狂風壓倒,劍甲崩碎!
恐怖。
這一刻,無論對這位神女是否了解,是否曾見過她血染長裳的模樣——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現出了這樣驚懼的想法。
狂風肆虐,神女卻於風眼仍舊執劍獨立。她神色淺淡,似乎先前毀天滅地的一擊不過玩笑爾,她手中握著的長劍,還遠遠沒有真得揮出。
「——神女霜!」
伏羲飽含警告之意,隨著他威嚴一聲,狂風乍息!所有的力量憑空蒸發,凌霄寶殿再度恢復了它應有的威嚴模樣,只是那上百的重傷甲士無法如先前般肅然分列。
伏羲道:「神女霜,你應知後果!」
神女霜平靜道:「陛下還未回答我。」
伏羲聞言,最後勸誡:「世間萬物,不過白駒過隙,你無需掛懷,更無需在意。」
神女霜卻是撫上了自己的心口,輕聲道:「若當真如此,為何還要存在『心』?父神羽化,以身化天地,唯留此心化我。」
神女霜笑道:「父神尚不能化解他的心,作為『盤古之心』的我,又怎麼可能做到偏正不私?」
伏羲道:「你為盤古之心,確實可以稱作天規本身。你若要恕飛蓬無罪,我也無話可說。」
殿中似乎有誰想要諫言,卻被伏羲攔下。
伏羲道:「但是阿霜,你既能離開,盤古之心恐怕已不在神樹了吧?」
神女霜請罪道:「神女霜知罪,願負此罪。」
毀滅盤古之心是重罪。失去了盤古之心,時間的清氣將日漸稀薄。
神女知曉此乃重罪,但被盤古之心牢牢綁在神樹的她要離開神樹,當時確是沒有毀掉盤古之心另外的法子。
句芒曾醉酒對*道出神女霜不能離開神樹的真相:因為神女霜本身並非真實,她只是盤古之心意識的具象化,她既是盤古之心,又只是盤古之心的一部分。即是一部分,便自然無法離開本體。
神界升空之後,盤古之心選擇神樹而棲,神女霜也因此守護神樹千萬年。
但神女霜當真無法離開神樹嗎?
不,她可以。既然她是因盤古之心受到束縛,那麼只要毀掉束縛她的盤古之心不就一切解決?
伏羲卻道:「你錯了,盤古之心本身無法被銷毀。盤古之心與你之間,也並非全如你所知。只是它察覺了你的意志,你的意志即為它的意志。若你要當真厭棄它,它自會離開你。」
伏羲道:「只是無論丟失還是銷毀,盤古之心此刻都已不在。它可以沒有你,但你不能離開父神之心。你作為『盤古之心』,若是失去了實物……你應該明白最後會發生什麼。」
神女霜平靜道:「當然,我既為盤古之心的神相,失去了實物,自然存在不久。」
盤古之心無法摧毀,確實是她和句芒都沒有料到的事。殊途同歸,最終神女霜仍是擺脫盤古之心,走出了神樹。
或許盤古之心會去創造新的物相,但這一切都與現在的神女霜無關了。
失去了盤古之心的神女,羽化消亡只是早晚的問題。
伏羲給了神女最後的機會:「你可以去尋回盤古之心,我當一切都未曾發生。」
神女霜卻道:「我要飛蓬無罪。」
伏羲沉默良久,方道:「飛蓬與太子長琴有何區別?」
神女微微笑道:「有。而這點區別,或許便是盤古之心創造出我的緣故。」
神女霜說著,忽得將視線轉向了林霜降,向著明明在一切之外的林霜降開口道:「抱歉,總是讓你為我的任性善後,你放心,以後再也不會了。」
林霜降大驚:「你、你看得見——」
大殿中的一切彷彿都被暫停了,神女霜透著薄薄的光幕笑著看向林霜降:「這是我的夢境,我為什麼會看不見你?」
林霜降有些語無倫次:「可是你,剛才你的記憶還說,你已經徹底——」
「我是徹徹底底的死了,不過既然還有記憶剩下,那麼感情當然也能留下。」
神女霜走進,伸出白骨森森的手覆在光幕之上:「我是她的『感情』。你之所以有時無法操控身體,也全是因為我的緣故。」
「為什麼?」
神女霜沉默片刻,方揚起嘴角,微微笑道:「因為嫉妒。」
林霜降:「……哈?」
神女霜眯著眼,笑容帶上了絲狡黠:「因為我已經死了呀,我能夠再見到他,也只有是在記憶與夢中。」
「我不願錯過任何一次與他相見,哪怕只是記憶,我也不願他看見的不是我。」